而藤蔓,已经沿着新的支架,攀爬出了属于自己的、充满生机的绿荫。
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夏至过后,白昼仿佛被拉到了极限,然后,开始不着痕迹地往回缩。
暑气却不肯轻易退让,依旧蒸腾着,只有早晚的风里,才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秋的爽利。
母亲菜地里的番茄,终于红透了。
不是大棚里那种呆板的、均匀的红,而是带着阳光亲吻过的、深浅不一的绯红,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
黄瓜也到了最肥嫩的时候,顶花带刺,翠绿欲滴。
这天傍晚,霞光满天,将院落染成一派暖融融的橘红。
母亲提着小竹篮,在菜地里采摘。
赵叔没有像往常那样帮忙,而是坐在香樟树下的藤椅上,静静地看着。
他的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旧相册,是母亲前几日拿出来整理,忘了收回去的。
母亲摘满了一篮子,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回头看见赵叔正对着相册出神。
她提着篮子走过去,脚步很轻。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母亲的声音带着劳作后的微微喘息。
赵叔像是被从遥远的思绪里唤醒,抬起头,指了指相册里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亲和母亲,并肩站着,背景是兴县老屋的门前,两人都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略显臃肿的棉衣,脸上是腼腆而充满希望的笑容。
“这张,”赵叔的手指轻轻拂过相册的塑封膜,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
“拍得真好。兴祖兄那会儿,真精神。你也是,湘湘,辫子又粗又长。”
母亲放下篮子,凑近了些,看着那张定格了青春的照片,目光柔和,没有立刻说话。
半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悲伤,只有时光流逝的淡淡惘然: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你看这后面,老屋的门板,现在怕是都朽了。”
“地方还在,”赵叔合上相册,语气笃定而温和,“根就在。”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院子里那片生机勃勃的菜地,又看向母亲。
“人这一辈子,换个地方扎下根,也能长得很好。你看这些番茄黄瓜,在你这院子里,不是比在老家的地里长得还水灵?”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自己亲手播种、浇灌、守护出来的这一片丰饶,脸上露出了认同的神色。
她弯腰,从篮子里拿起一个最大、颜色最红的番茄,递向赵叔:“尝尝?今年结的,味道最好。”
赵叔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就着母亲的手,微微俯身,在那个红艳艳的番茄上,轻轻咬了一口。
汁水瞬间充盈在他口中,也或许,有那么一两滴,溅到了他的嘴角。
母亲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抿嘴轻笑,而是发出了声音的、带着一种近乎顽皮神气的笑。
她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用手帕或者衣袖去替他擦拭,手抬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只是那么笑着,看着他有些狼狈又满足的样子。
赵叔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也跟着笑了起来,眼神里满是纵容和暖意。
“甜吧?”母亲止住笑,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得意。
“甜,”赵叔点头,目光却依旧落在母亲带着笑意的眼睛上,“很甜。”
就在这时,小远像颗小炮弹似的从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一张画:“太奶奶!赵爷爷!看我又画了咱们家!”
画纸上,依旧是那棵根系发达的大树,树下是那把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个模糊的、戴着眼镜的人影(显然是他记忆拼凑里的太爷爷),旁边站着奶奶和一个穿着灰色开衫的人(无疑是赵叔),三个人手拉着手,笑容夸张。
树的旁边,还歪歪扭扭地画着一盆草,旁边用文字标注着“兰草”。
母亲接过画,仔细地看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她摸了摸小远的头:“画得真好,把咱们家的人都画上了。”
赵叔也凑过来看,指着画上那个穿灰色开衫的小人,逗小远:“这个是我吗?我有没有这么胖啊?”
小远认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认真地解释:“胖一点,暖和!像太爷爷的衣服一样暖和!”
童言无忌,却像一阵最轻柔的风,拂过了在场两个大人的心田。
母亲和赵叔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被孩子纯真话语击中的柔软。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将那张画仔细地卷好,拿在手里,然后提起装满番茄黄瓜的竹篮,对赵叔和小远说:“进屋吧,该做晚饭了。今晚,咱们吃番茄鸡蛋打卤面。”
她走在前面,步伐稳健。
赵叔牵着小远的手,跟在后面。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在身后那片被滋养得肥沃的土地上。
那盆“绿云”兰草,在廊下安静地吐纳着幽香。
它的根,牢牢抓着盆里的土壤;它的叶,舒展地迎着晚风。
既安于方寸之间,也向往着头顶那片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