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批梦魇藤是谁送的,品质如何,该付多少;
哪个冒险者小队订了多少“样本”,什么时候要;
哈罗德那边罐子烧得怎么样,下次该给他多少预付款……虽然乱,但心里大概有本账。
现在不行了。
罗恩大叔成了“外务管事”,劲头十足,天天往外跑,联系新的车夫,打听更便宜的谷物来源,甚至试图跟一支常跑边境的商队搭上线,看能不能把凝神香卖到更远的地方。
这是好事,可他每次回来,都带着一叠新的开销单子——车马费、人情打点、样品赠送……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效果却没那么快看见。
我看着账本上迅速缩水的数字,心里直抽抽,还得挤出笑容鼓励他:“罗恩大叔,辛苦,这些投入是必要的。”
老烟枪那边也差不多。有了“原料管事”的名头,他说话底气都足了些,带着豁牙李和疤手,又联络了村里另外两个信得过的老伙计,梦魇藤的供应量确实上来了。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复杂的账目。
不同人送来的根茎,干湿程度、杂质多少都有差别,定价不能一概而论。
老烟枪认死理,坚持要按质论价,说是“对
这道理我懂,可光是定这些细碎的价目,就耗费了我大量时间。
而且,雷克斯那边每月的八枚金郎“管理费”,得像钝刀子割肉一样准时送过去,一分不能少,一想到这个,我就心头堵得慌。
哈罗德倒是省心点。自从明确了“匠作管事”的身份,他只认我或者我指定的专人下的正式单子,要求、数量、交货时间写得明明白白。
可问题在于,我这边生产计划一旦有点波动,或者某个批次的凝神香因为原料问题需要调整罐子规格,就得重新跟他沟通,他那暴躁的脾气可不管你是不是“会长”,催急了就吹胡子瞪眼:“规矩是你们定的!现在又改?当老子是泥巴捏的?!”
最让我头疼的,还是仓库里这一摊。
女工们依旧在忙碌,可效率并没有因为挂上了“风行商会”的牌子就自动提高。
压制香饼的,有的紧有的松;填充香粉的,有的多有的少。以前我还能盯着纠正,现在光是处理罗恩和老烟枪带回来的各种事务,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根本没法像以前那样亲力亲为地盯着生产线。
损耗在增加,次品率也悄悄爬升。
装着凝神香的陶罐堆在角落,等待检验封装,越堆越高。
看着那些因为做工不匀而燃烧时间长短不一的次品香,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这都是成本,都是钱!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些东西流出去,砸的是我们“风行商会”刚刚立起来的招牌!
“杰瑞会长,”
一个负责清洗根茎的妇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把明显发霉的梦魇藤,“这批……好像有点不对劲,闻着味儿都不对了。”
我接过来一看,心里一沉。
这是疤手上次送来的那批里的。肯定是储存不当,或者采集的时候就没晒干。这批料,恐怕大半都不能用了。
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
我摆了摆手,让她把坏的挑出来扔掉,喉咙里发苦。
管人,真比管货难多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各自的利益,要把这些力量拧成一股绳,朝着一个方向使劲,谈何容易?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眼前这片属于“风行商会”的、却依旧显得有些混乱的疆域,第一次对“会长”这个头衔,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光有个名头远远不够,我得尽快找到那个能帮我管理工坊、把生产理顺的“工坊管事”。否则,不等外部的敌人打过来,我们自己就要从内部开始垮掉了。
就在我为工坊管理焦头烂额,几乎要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了转机。
那天下午,我正对着账本上那一笔笔糊涂账和堆积的次品发愁,埃尔文讲师派来的学生又来了。
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粗布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像能看穿你心里所有隐藏的混乱。
她的站姿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透着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和干练。
“杰瑞会长,”学生介绍道,“这位是莉娜小姐,是讲师以前资助过的一位学生,曾在‘白杨商会’的货栈做过三年的记账和物料管理,因为……一些原因,刚离开那里。讲师听说您这边缺人手,特意让我带她过来看看。”
白杨商会?那可是铁盾城排得上号的中型商会,以管理严格着称!我心中一动,连忙请她进来。
莉娜没有多余寒暄,目光快速扫过嘈杂的工坊,在堆积的原料、半成品和次品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直接开口,声音平静,条理清晰:
“杰瑞会长,我大致看了一下。您这里的问题,主要在几个方面:物料进出缺乏记录和核验,导致损耗不明,成本虚高;生产流程没有标准,全凭个人手感,质量不稳;人员分工不清,职责混乱,效率低下。”
她一针见血,把我心里的痛点全说了出来。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莉娜小姐看得透彻!不知……你是否愿意留下来,帮我打理这个工坊?职位就是‘工坊管事’,薪酬方面……”
“薪酬按市场行情即可。”
莉娜打断我,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但我有几个条件。第一,工坊内的物料管理、生产安排、人员调度,必须由我全权负责,您和其他管事不能随意插手。第二,我需要建立新的账目和记录体系,可能需要投入一些初期的时间和物资成本。第三,对于不合格的原料和怠工的雇工,我有权拒收或辞退。”
她的条件干脆利落,甚至有些强硬。
但这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一个能真正把规矩立起来、让一切井井有条的人!
“没问题!”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工坊内部,你说了算!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我提!”
莉娜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么,我从明天开始上工。今天,请先把所有现有的物料、半成品、以及雇工的名册和之前的工钱记录给我。”
她雷厉风行的作风,让我看到了“风行”二字的影子。
莉娜的到来,像一阵强劲而有序的风,吹进了混乱的工坊。
第二天,她就带来了自己准备的厚厚一叠表格和标签。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两个临时指派的帮手,清点仓库里所有的库存——梦魇藤根茎按品质和批次分类、称重、贴标记录;凝神香粉、粘合剂等辅料单独划分区域存放,建立领用台账;连那些烧制好的、大小不一的陶罐,她都按规格清点得清清楚楚。
接着,她重新规划了工坊的布局。
原料处理区、粉碎研磨区、混合压制区、阴干封装区,划分得明明白白,每个区域都有指定的负责人。
她甚至亲手制定了简单的操作规范,比如香粉研磨的细度标准、压制定型所需的力度和次数,都做了明确要求,让女工们照着做。
对于雇工,她也没有客气。
两个总是偷奸耍滑、屡教不改的妇人,在多次警告无效后,被她直接结清工钱辞退。
这一下,整个工坊的风气为之一肃,剩下的人干活都认真了许多。
账目更是焕然一新。她建立了一套清晰的流水账,每天物料消耗、成品产出、次品数量、人工支出,都记录得一丝不苟。
我第一次能如此清晰地看到,生产每一批凝神香,到底花了多少钱,损耗在哪里。
短短七八天时间,工坊虽然依旧忙碌,但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混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条不紊的节奏。
次品率明显下降,产出效率反而有所提升。连哈罗德那边,因为莉娜能提供准确稳定的陶罐需求计划和规格要求,发货都及时顺畅了不少。
我看着莉娜在工坊里穿梭巡视的沉稳背影,心里那块关于生产管理的巨石,总算落了地。埃尔文讲师这次,可真是给我送来了一个宝贝。
然而,内部的整顿刚刚初见成效,外部的压力,却不会因为我们的“焕然一新”而有丝毫减缓。
相反,“风行商会”这个名字,似乎刺激到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一天,罗恩大叔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杰瑞,我听到风声,维恩商会原料来源和销售渠道。还有……多格那边,这个月的‘供奉’虽然收了,但话里话外在打听咱们商会到底有多少人,多少进项……”
我心中凛然。阿尔方斯和维恩商会,果然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围拢过来了。
内部的理顺,只是让我们有了更强的抗打击能力,但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酝酿。
风行商会这艘刚刚修补加固过的小船,能扛得住接下来的惊涛骇浪吗?
我看着仓库外铁盾城灰蒙蒙的天空,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