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在林荫小道瞥见汤姆与阿尔方斯同行后，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角落，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气息。
油灯的光芒依旧昏黄，书页的霉味依旧熟悉，但当我再次坐在那里，等待汤姆出现时，心情却不再像以往那样纯粹地充满期待。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非标准能量感应》粗糙的封皮，书里的内容此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汤姆与阿尔方斯站在一起的画面。
阿尔方斯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汤姆那看似礼貌却有些距离感的回应……他们是什么关系？朋友？同僚？还是……更复杂的利益关联？
汤姆知道我和阿尔方斯，以及维恩商会之间的龃龉吗？如果他不知道，我该如何开口？如果他知道，他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那个在图书馆里抱怨炼金术死板、充满奇思妙想的汤姆，与那个和阿尔方斯谈笑风生的汤姆，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各种猜测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思绪，让我坐立难安。
脚步声由远及近，熟悉而轻快。汤姆的身影出现在书架尽头，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略显疲惫却充满活力的笑容。
“嘿！杰瑞！抱歉抱歉，昨天被导师抓去测试一个新改良的‘微风咒’，折腾到半夜！”
他像往常一样，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将一本厚厚的《魔法阵结构原理》扔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今天咱们对付什么？是那些该死的嵌套符号，还是那些看起来都一个德行的能量曲线？”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那双湛蓝的眼睛清澈见底，除了对知识的苦恼和对交流的期待，看不出任何一丝异样或伪装。
我压下心中的疑虑，勉强笑了笑，将面前那本《非标准能量感应》推过去一点点：“在看这个，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汤姆凑过来看了看书名，挑了挑眉：“哟？开始看这种‘杂书’了？有眼光！我就觉得正统理论有时候太局限！”他兴致勃勃地翻开，“哪里不懂？”
我指了一段关于“环境残留能量对物质基础感知干扰”的描述。
汤姆仔细看了看，摸着下巴思考起来。
“这个嘛……有点像我们施法时，如果在一个刚发生过强烈元素碰撞的地方，空气中的能量乱流就会干扰我们对新法术模型的构建。”他试图用魔法来类比，“你得先‘抚平’那些混乱的涟漪，才能清晰地感知到你想要引导的元素。炼金术感知材料，可能也是类似的道理？不过他们更喜欢用各种仪器和法阵去‘过滤’和‘屏蔽’干扰，而不是像我们这样直接用精神力去‘安抚’。”
他的解释依旧充满了魔法师的视角，生动而富有启发性。
听着他专注的讲解，看着他毫无阴霾的眼神，我几乎要以为林荫道上的那一瞥只是我的错觉。
但理智告诉我，那不是错觉。
在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告一段落，气氛最融洽的时候，我状似无意地，用闲聊的口吻提了一句：“说起来，今天过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你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其中一位，看着有点像……阿尔方斯·维尔特学长？”
我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汤姆正在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自然，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无奈的苦笑：“哦，你说阿尔方斯啊。碰巧遇上，聊了几句。他们家和我们家……算是世交吧，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他那人……嗯，你知道的，典型的贵族做派，有时候应付起来挺累的。”
他语气随意，带着点对“世交”身份的习以为常，和对阿尔方斯“贵族做派”的轻微吐槽，听起来合情合理，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急于撇清。
“世交”、“生意往来”。这两个词像两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汤姆的家族，显然非同一般。他能如此平淡地提起与维尔特家族的世交关系，其背景恐怕远超我的想象。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知道，再问下去，就显得刻意了，可能会破坏我们之间目前这种微妙而宝贵的信任。
汤姆似乎也松了口气，很快将话题重新拉回到了书本上的难题。
接下来的交流，表面上依旧如常，我们互相解答疑惑，分享着各自领域的奇思妙想。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我的心里多了一根刺，多了一层审慎的隔膜。我依旧会认真听取他的见解，依旧会为他的奇思妙想所启发，但分享我自己关于商会、关于黑沼泽材料的想法时，会不自觉地更加谨慎，避开那些可能涉及核心商业机密或与维恩商会直接冲突的部分。
汤姆似乎并未察觉我这细微的变化，或者说，他察觉了，但没有点破。
他依旧热情、健谈，充满灵感。
闭馆钟声响起，我们各自收拾东西。
“明天见，杰瑞！”汤姆挥挥手，像往常一样充满活力地离开。
“明天见。”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
回到仓库，莉娜照例向我汇报了今天的生产和账目情况。
凝神香在学员市场的销售基本稳定了下来，维恩商会的低价冲击和谣言攻势虽然造成了一些影响，但并未击垮我们。
多格这个月“供奉”也按时收走了，没有额外刁难。一切看似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不能因为猜疑就完全封闭自己，断绝与汤姆的交流，那无疑是因噎废食。
他的思维方式带给我的启发是实实在在的。但我必须更加警惕，更加谨慎。
我拿起羽毛笔，在灯下开始重新审视和修改那份关于“灰烬苔”不稳定特性利用的初步构想。
汤姆关于“抚平能量涟漪”的比喻，让我对如何诱导其可控分解，有了新的、更具体的思路。
无论汤姆是谁，与阿尔方斯有何关系，知识本身是无罪的，它带来的力量是真实的。
我要做的，就是更快地吸收、转化这些知识。
与汤姆的友谊在微妙谨慎中持续着，图书馆的夜谈依旧是我汲取灵感的重要源泉。
但元素亲和力测评那冰冷的结果——“无元素亲和力”，始终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我面前，提醒着我与真正魔法世界的距离。
一次，我们讨论到魔法师如何精确引导元素能量来构建复杂法阵时，汤姆随手在空气中勾勒，几缕微弱的清风便随着他指尖舞动，汇聚成一个短暂存在的、散发着微光的简易符文。
“看，就像这样，”
汤姆散去符文，有些得意，又带着点对“基础操作”的习以为常，“首先要能‘看到’或者说‘感觉到’它们，然后才能像指挥听话的小精灵一样让它们排列组合。”
我看着那消散的光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羡慕。
“看到”、“感觉到”……
这些对汤姆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情，对我却是紧闭的大门。
“真羡慕你们，”
我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像我这种完全感知不到元素存在的人，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指挥小精灵’的感觉了。”
汤姆愣了一下，脸上的得意瞬间收敛，他看着我，湛蓝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讶和……某种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好奇。
“完全感知不到？”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仿佛在确认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一点点都感觉不到？就像……就像你站在一个装满各种乐器的房间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比喻很形象，我苦笑着点头：“差不多。一片寂静，一片空白。”
汤姆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官缺失”。
“这太奇怪了……”
他喃喃自语，“元素无处不在，它们就像空气，像阳光……怎么会有人完全感觉不到？”他猛地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杰瑞，你说……有没有可能，不是你真的感觉不到，而是……你缺少某种‘翻译’或者‘放大器’？”
“翻译？放大器？”
我被他跳跃的思维弄得有些懵。
“对！”
汤姆越来越兴奋，眼睛闪闪发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你看，我们魔法师天生就有这种‘感官’，就像耳朵能听，眼睛能看。但普通人听不到蝙蝠的超声波，也看不到红外线！可如果我们有合适的工具——比如哨子发出特定频率，或者用特殊的镜片——不就能‘听到’、‘看到’了吗？”
他激动地比划着：“炼金术最擅长的就是制造各种工具和药剂来达成目的！为什么不能制造一种工具，来帮助像你这样的人，‘翻译’或者‘放大’元素的波动，让它们变得可以被感知？”
这个想法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工具？翻译元素波动？我一直困于自身天赋的缺失，从未想过可以从外部寻求突破！
“你的意思是……一种炼金装置？可以让人感知到元素？”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干涩。
“没错！”
汤姆用力点头，但随即又挠了挠头，露出他标志性的、面对炼金难题时的苦恼表情，“不过……具体该怎么做？元素是无形的能量，怎么‘捕捉’？怎么‘翻译’成我们能理解的形式？这可能需要非常精妙的能量感应材料、复杂的导能回路，还有稳定的能量转换核心……天啊，想想就头大，这恐怕得是炼金大师才能搞定的课题！”
他一下子从兴奋的高峰跌入了技术的泥潭。
但我却被这个想法牢牢抓住了。
风行商会立足的根本，不就是利用那些不被主流看好的材料，解决实际需求吗？
感知元素的需求，或许很小众，但对我而言，却至关重要！
“不一定需要那么复杂，”
我尝试将思路拉回我熟悉的轨道，“我们不一定要‘完美翻译’，哪怕只能模糊地感应到元素的‘存在’和‘大致流向’，就像……就像隔着毛玻璃看光影，或者用一根探路杖感觉地面的虚实，那也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我拿起炭笔，在草稿纸上画了起来：“也许……我们可以不用去想那些高深的能量核心和复杂回路。就从最基础的材料入手。比如，有没有某种对特定元素能量特别敏感的材料？
当附近有那种元素活跃时，它会产生肉眼可见的变化？
比如变色、发热、振动？
或者，利用不同元素能量对某些基础炼金反应（比如结晶、沉淀）的微小影响，通过观察反应结果的差异来反推能量属性？”
我将之前从“杂书”里看来的、关于某些矿物在强魔法环境下会变色，或者某些溶液在元素影响下沉淀速度不同的零碎知识，结合我的猜想说了出来。
汤姆听着我的描述，眼睛越来越亮：“变色？振动？观察反应差异？对啊！为什么非要直接‘翻译’能量本身？我们可以观察它的‘副作用’！就像我们看不到风，但能看到风车转动、旗帜飘扬！杰瑞，你真是个天才！这种思路太……太‘炼金术’了！不对，是太‘杰瑞’了！”
他兴奋地抓住我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对！我们就设计一种……一种‘元素风向标’！或者‘元素显影液’！不用管它多精确，只要能指出方向，显示出模糊的轮廓，就是成功！”
我们俩都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疯狂而又充满吸引力的构想激动不已。
汤姆提供了“为何需要”和“最终效果”的魔法师视角灵感，而我则尝试提供“如何实现”的、基于材料特性和简易原理的炼金学徒思路。
“我们需要找材料！”
汤姆迫不及待地说，“对元素敏感的材料！图书馆里应该有记载！”
“还要设计简单的测试方法，”
我补充道，“确保变化是元素引起的，而不是温度、湿度等其他因素。”
那一晚，我们完全忘记了原本要复习的炼金符号和魔法阵原理，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个名为“元素感知辅助装置（简易版）”的构想中。图书馆闭馆时，我们意犹未尽，约好明天分头去查阅相关资料，下次碰头时分享成果。
离开图书馆，走在返回仓库的路上，夜风格外清凉。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汤姆像两个发现了藏宝图的孩子，将所有的课余精力都投入到了“元素感知工具”的疯狂构想中。
图书馆成了我们的寻宝地，目标不再是那些令人头疼的基础教材，而是所有可能与“能量敏感材料”、“元素指示反应”相关的书籍，无论它们被归在哪个偏僻的角落。
汤姆凭借他魔法实践系的权限，能接触到一些更深入的魔法材料学笔记和内部流传的、关于某些矿物异常特性的记载。
而我，则再次扎进了那些被视为“非主流”的杂书和古老探险笔记中，寻找着任何可能被正统炼金术忽略的蛛丝马迹。
我们再次在图书馆角落碰头时，各自都带着一叠抄录的笔记和兴奋的神情。
“看这个！”
汤姆迫不及待地摊开他的笔记，“据一位古代法师的游记记载，在北部‘雷鸣山脉’的一种伴生矿石，‘响石’，在雷暴天气或强雷元素聚集地，表面会产生极其细微的、类似静电吸附尘埃的现象！这算不算对雷元素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