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关乎力量被压制,无关乎计谋被识破,甚至无关乎神格被撼动。这是对他存在本身意义最彻底的否定。他曾经视为毕生对手、宿命纠缠的存在,竟以一种近乎悲悯的姿态告诉他:你所有的挣扎、对抗、筹谋,你引以为傲的每一次落子与反制,都不过是在我早已布下的更大棋局中,按照我预设的轨迹,完成你作为一枚棋子的使命。
荒谬!绝对的荒谬!如同向一个为信仰付出一生的虔诚信徒宣告,他所信奉的神只,不过是一尊精心伪装的泥胎木偶!
更可笑的是,罗清帆对他这枚“棋子”最终的判词。
“而你对我的评价……”暮笙的唇齿间,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裹着砂砾在摩擦,“居然只是一句……‘我是个好人’?”
“好人”?
这两个最普通、最凡俗、甚至带着一丝平庸与敷衍意味的字眼,此刻却像两把淬了剧毒的、生了锈的钝刀,以一种最残忍、最漫不经心的方式,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认知与尊严。
好人?
他,执掌幽冥权柄,一念可决亿万生灵生死的冥王暮笙!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曾令光明教廷都为之战栗,曾以铁血手腕重塑北非秩序,脚下踏过的枯骨足以堆砌成新的星辰!他的名号本身就是死亡的象征,是冷酷与无情的代名词!
罗清帆!这个与他纠缠了几十年,彼此间流淌过对方的鲜血,也曾在最危难的关头短暂联手对抗过更可怕存在的宿敌……最终,竟用“好人”这两个字,为他盖棺定论?
这比任何恶毒的诅咒、任何残酷的嘲讽都要锋利百倍!这彻底抹杀了他作为“冥王”的一切特质,将他漫长岁月里所有的威权、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冷酷算计、所有引以为傲的“非人”特质,都轻飘飘地一笔勾销!仿佛他暮笙存在的全部价值,仅仅在于满足了罗清帆对“一枚棋子需具备基本道德底线”的、最低微的期许!
这简直是对他整个存在本质最彻底的羞辱!一种将他从高高在上的神坛,直接拽入凡俗尘埃的、无法容忍的亵渎!
“嘿……”
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可言的音节,终于从暮笙那凉薄的唇间逸出。这声音打破了死寂,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以下。悬浮的幽蓝磷火猛地一滞,随即疯狂摇曳起来,光影在巨大的殿柱和冰冷的墙壁上投下无数狂乱扭曲的鬼影,仿佛整个幽冥之殿都在因这声笑而痛苦战栗。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一种被极致荒谬感撑裂理智边缘的、空洞的回响。它更像是一块沉重的玄冰砸在同样冰冷的冥石地板上发出的碎裂声,短暂、刺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寒意。
“有趣……”
最终,所有的翻江倒海,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毁灭冲动,所有的认知崩塌带来的剧痛,都被强行压缩、凝练,最终淬炼成了这两个字,从暮笙的齿缝间冰冷地挤了出来。
“有趣。”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如同深渊的回响。这两个字,是他所能给予罗清帆此举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评价。它们承载着远超字面含义的重量——是惊愕过后的荒诞,是愤怒被冻结后的死寂,是尊严被踏碎后残余的、冰冷的审视,更是一种风暴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平静。
罗清帆的身影早已彻底消失在撒哈拉永恒的风沙屏障之后,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干净利落得如同从未踏足过这片死亡的领地。然而,他留下的那句话,却像一颗被强行嵌入冥府核心的异种毒瘤,持续不断地散发着足以腐蚀神格的剧毒。那句话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每一个微妙的语气,都在暮笙的识海中反复回放、震荡、放大,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那早已被“棋子”二字冲击得摇摇欲坠的意志壁垒。
“好人?”暮笙的指尖在王座那冰冷坚硬的扶手上无意识地划过,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指尖之下,一个亡魂浮雕痛苦扭曲的面孔被缓缓抚过,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嘲笑。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如同咀嚼着掺了碎玻璃的毒药,每一次回味都带来新的、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并非源于力量层面的挫败,而是源于存在根基被彻底否定的虚无感。
他引以为傲的冷酷无情呢?他震慑光明教廷的铁血手腕呢?他那足以让最凶戾的恶鬼也魂飞魄散的威压呢?在罗清帆那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人”面前,这一切都被粗暴地扫进了“无意义”的角落。他就像一个被强行套上可笑戏服的帝王,所有的威严冠冕都成了滑稽的装饰。
“原来如此……”暮笙的目光投向大殿深处那无尽的幽暗,幽蓝的磷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映不出一丝波澜:“我一直以来引以自傲的本事和所作所为,原来在你眼中都不过是理所应当……”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一件件尘封的、曾经被他视为激烈交锋或关键胜负手的往事,此刻被重新翻检出来,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令人心寒的注解。每一个事件,无论当时他认为是自己的胜利还是罗清帆的险胜,如今都显露出其背后那根若隐若现、来自罗清帆的、操控全局的丝线。每一次他倾尽全力的落子,每一次他以为洞穿了对方意图的反制,如今看来,都精准地落入了对方早已设好的、更大的框架之中。
这感觉,如同一个自诩为画师的人,耗尽毕生心血在巨幅画卷上挥毫泼墨,与另一位“画师”争夺着每一寸画面的控制权。直到某一天,他才悚然惊觉,自己所有的挣扎、涂抹、覆盖,都不过是在对方早已勾勒好的、庞大无匹的底稿之上,进行着被允许的、有限度的“创作”。他所争夺的“画布”,甚至只是对方宏伟蓝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感,从灵魂最深处弥漫开来,迅速冻结了每一寸神念。那不是愤怒的火焰熄灭后的灰烬,而是更深沉、更彻底的——空无。支撑他漫长岁月的信念支柱,那“掌控一切”、“与宿敌博弈于诸天”的自我认知,在“棋子”二字面前轰然坍塌,碎成齑粉。留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意义被彻底抽离的废墟。
“好人……”他再次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却比最深的寒渊还要冰冷。这重复,不是困惑,而是最刻骨的嘲弄。嘲弄罗清帆,更嘲弄他自己。
就在这时,殿外呼啸的风沙声陡然拔高了一个恐怖的层级!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亿万怨魂齐声尖啸的狂潮!肉眼可见的、夹杂着沙砾的狂暴气流,如同一条条被激怒的暗黄色巨蟒,猛地撞向冥府大殿那沉重无比的漆黑巨门!
轰——!
沉闷到足以震碎灵魂的巨响猛然炸开!那两扇由冥界最沉重的“沉渊黑铁”铸造、加持了无数古老禁制、足以抵御星辰撞击的巨门,竟然在这突如其来的、超越自然的狂暴风沙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门体剧烈地颤抖着,表面铭刻的古老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幽光,如同垂死挣扎的星辰,疯狂闪烁明灭,试图稳住门体。
然而,那风沙的力量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上的意志,蛮横而暴戾!坚固无比的门板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那裂痕飞速蔓延、加深,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咔嚓”声,如同骨骼在寸寸断裂!
“噗!”
“呃啊!”
守在殿外回廊阴影中的两名高阶冥将,首当其冲!他们身披重甲,周身翻滚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是冥王座下最精锐的护卫。但在这股裹挟着天地之威和冥王失控心绪的狂暴力量面前,他们的抵抗脆弱得如同纸片!护体冥光只闪烁了一瞬,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破碎!两人如遭万钧巨锤正面轰击,口中同时喷出大蓬闪烁着幽蓝星点的、凝练如实质的本源魂血!魁梧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破败玩偶,被狂暴的气流狠狠掼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冰冷的冥石廊柱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坚逾精铁的冥将铠甲瞬间凹陷扭曲,魂体黯淡,生死不知。
殿内,悬浮的亿万幽蓝磷火如同被投入飓风中的萤虫,疯狂地、毫无规律地乱舞起来!原本稳定如同星图的阵列被彻底撕碎、搅乱。冰冷的光线在巨大的石柱、高耸的墙壁、空旷的地面上投下无数狂乱跳跃、扭曲拉长的影子,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后群魔乱舞的景象。整个幽冥大殿的光影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的癫狂!
王座之上,暮笙的身影依旧端坐如磐石。但整个大殿内狂暴的能量乱流,那足以撕裂顶级掠食者的恐怖风压,那疯狂摇曳的鬼影,无不清晰地昭示着:这天地异变,正是他内心那场毁灭性风暴的外溢!是他那被强行压抑、压缩到极致的情绪洪流,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裂口,裹挟着幽冥权柄的无上威能,撼动了这方死亡国度的根基!
狂乱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那张俊美却凉薄的面容在幽蓝与深黑的交替中,显得格外诡异莫测。他端坐着,承受着自身力量失控带来的反噬与殿宇的呻吟,承受着那份存在根基崩塌后的巨大虚无。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在那被“棋子”与“好人”双重羞辱所冻结的冰层之下,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光,正悄然燃起。
那不是愤怒的余烬,不是屈辱的火焰,甚至不是复仇的渴望。那是一种……源于绝对毁灭之后的、冰冷的、绝对理性的审视之光。如同宇宙初开,混沌湮灭后,第一缕刺破永恒黑暗的、不含任何温度的绝对之光。
“有趣……”
当殿外风沙的尖啸达到顶点,巨门上的裂痕几乎要彻底崩解的刹那,暮笙的嘴唇,再次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依旧是那两个字。但这一次,字句间翻涌的滔天巨浪已然平息,只留下最深的海沟里,那足以冻结万物的、绝对的死寂与……洞悉一切的冰冷。
风沙依旧在殿外嘶吼,永不止息。而王座之上,冥王暮笙已然化作一尊亘古的寒冰,唯有眼底深处那点冰冷的光,在幽暗的大殿中,无声地燃烧。撒哈拉的酷烈风沙,永不停歇地撞击着冥府大殿,如同命运永不疲倦的叩问,在空旷死寂的殿堂里激起悠长而冰冷的回响。
“那就让我看看,你选择的人,有什么值得你为之死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