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清帆的死讯,并非通过电波或信使传来,而是以一种更宏大、更残酷、更无可辩驳的方式,刻印在天地之间,重重地砸在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心头。
那持续了整整七日,让全球地动山摇、火山喷发、海啸肆虐的恐怖悸动,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并非渐渐平息,而是如同一个被一刀切断的嘶吼,瞬间归于死寂。
这种绝对的、突兀的安静,比之前毁灭性的喧嚣更加令人窒息。指挥部内,所有屏幕上的能量读数曲线不是缓慢下降,而是如同坠崖般直线暴跌,直至归零。刺耳的、折磨了人们七天七夜的警报声在同一瞬间全部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耳朵无法适应、大脑嗡嗡作响的绝对寂静。那笼罩全球、如同实质般的毁灭性能量威压,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个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世界和无数惊魂未定、茫然无措的生灵。
这种寂静,这种平息的背后,只意味着一件事——分出了胜负,决出了生死。
而卫星最后传回的、模糊不清却足够说明问题的图像显示,那片已经成为地球表面巨大伤疤的喜马拉雅山脉战场中心,只剩下一个孤寂的、散发着微弱寒冰能量信号的身影——影寒。
另一个庞大、混乱、狂暴、却带着一丝无法完全磨灭的熟悉感的能量源——罗清帆,彻底地、完全地、从所有探测手段中消失了。不是离开,不是隐匿,是彻底的湮灭,无影无踪。
消息没有正式宣布,但所有知情者的心,都在那一刻沉入了无底冰渊。
指挥部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数分钟。有人手中的数据板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却无人低头去看。有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滑落。
一些人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屏幕上那片可怕的琉璃化平原,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另一些人则忍不住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哭泣,并非为了罗清帆那最终骇人非人的形态,而是为了那个曾经名叫罗清帆的、阳光开朗、天赋卓绝、笑容能驱散阴霾的青年,为了他那被命运无情捉弄、最终坠入深渊的悲剧人生,更为了他所代表过的、人类在绝望深渊中挣扎时曾瞥见的一线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之光,如今,随着他的彻底消失,也一同熄灭了。
悲伤如同无形却无比粘稠的潮水,淹没了整个空间,沉重得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肺叶的艰难。
齐思瞒拖着疲惫不堪、多处缠绕着渗血绷带的身体,像一尊即将碎裂的雕像,僵立在巨大的战术屏幕前。屏幕上,喜马拉雅山脉那片区域的卫星扫描图被放大到极致,那触目惊心的、巨大的、七彩琉璃化的恐怖疤痕,仿佛不是烙在地球表面,而是直接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他的心脏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有一丝对影寒竟能幸存下来的、近乎荒谬的庆幸;有对罗清帆最终落得如此结局的无尽悲凉、惋惜与心痛;有对这惨烈到无法形容的“胜利”所付出的代价的沉重与窒息感;更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恐惧与茫然。
但很快,一种冰冷的、尖锐的、如同淬毒冰锥般的预感,毫无征兆地骤然噬咬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瞬间停止了呼吸!
云依!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因为急促而牵扯到伤口,剧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他甚至来不及对身旁满脸悲戚的下属交代一个字,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指挥中心,无视了沿途所有人投来的、那些混杂着悲痛、询问、无助与依赖的目光。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所有的画面都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云依得知罗清帆可能生还时,那瞬间点亮了整个脸庞的、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希冀;初次见到罗清帆那非人形态时,她的震撼、恐惧,以及随后迅速被一种钢铁般坚定的、要将他拉回人间的决心所取代的眼神;那场仓促却郑重无比的婚礼上,她强装镇定、努力微笑,却眼底深处始终含着泪光、指尖冰凉颤抖的模样……以他对云依的了解,以她那看似温婉如水、实则内里执拗坚韧、甚至偏执到极致的性子,她绝不可能如此“正常”地、平静地接受这个结局!那种可怕的、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全身,几乎要将他勒毙当场。
他动用了一切权限,甚至不惜短暂调动体内所剩无几的能量,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回了那处临时安排给云依的、相对安静的住所。房间门虚掩着,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透出。他心脏狂跳,一把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齐思瞒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彻底冻结,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云依正在收拾行李。
动作平静,有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她穿着一身素净得没有一丝杂色、仿佛丧服般的月白色长裙,料子柔软,却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如纸。她一向乌黑亮丽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简单而整洁的发髻,露出了苍白而优美的脖颈,只有几缕无法拢住的发丝柔顺地垂在颈侧,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正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将几件叠得棱角分明、仿佛刚刚熨烫过的衣物,放入一个不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行李箱中。
那些衣物里,齐思瞒一眼就看到了——那件她曾经在天道组织驻地内那温暖灯光下,就着昏黄的灯火,一针一线、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为罗清帆缝补过的、略显陈旧的深灰色作战背心。
那歪歪扭扭的缝合线,此刻如同嘲讽的符号,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件背心被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放置易碎珍宝般,放在了行李箱的最上面,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流淌过的痕迹,没有愤怒扭曲的线条,没有崩溃后麻木的空洞,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悲伤的阴影。有的只是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那种平静,并非看透世事红尘的豁达通透,而更像是一种…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念想、所有的悲喜、所有对生的眷恋都已经被彻底抽干、燃烧殆尽、挥发殆尽后,剩下的、冰冷的、虚无的灰烬。
就好像…外面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那个她倾尽生命去爱恋、去寻找、最终以最惨烈方式失去的人的讯息,与她毫无关系;就好像…她只是准备进行一次寻常的、短途的、很快就会回来的旅行。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才可怕!齐思瞒僵在门口,感觉一股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僵硬。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覆盖着钢鬃的巨手死死扼住,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所有在来时路上准备好的、那些苍白无力到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安慰话语——“节哀”、“保重身体”、“为了……为了未来想想”、甚至“大哥他…绝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的平静面前,都显得如此虚伪、苍白、可笑,甚至…是一种残忍的亵渎。
他能说什么?说罗清帆死得其所?死得英勇?为民除害?说他最终解脱了,不再痛苦了?无论哪一句,都无疑是在云依那早已被残酷现实切割得千疮百孔、如今彻底化为死寂冰原的心湖上,再砸下一块万吨寒冰,除了加剧其毁灭,毫无意义。
云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手上那轻柔却坚定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抬头,只是用一种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轻声说道:“思瞒啊,你来了。”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
齐思瞒艰难地、如同拖着千斤重担般迈动仿佛灌满了冰冷铅块的双腿,走进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属于云依的、如今却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清香。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像他自己的:“云依姐…你…你这是要做什么?”他明知故问,徒劳地希望能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出去走走。”云依的回答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淡漠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几件简单的、同样是素色的洗漱用品,一丝不苟地放入箱子侧面的隔层里,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她投入精力的事情。“这里…太闷了。”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冰锥刺入齐思瞒的心脏。
“你去哪里?我…我派人陪你…或者我…”齐思瞒急切地上前半步,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只是延缓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不用了。”云依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依旧清澈明亮,黑白分明,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冻结了万载的寒泉,里面空空荡荡,映不出任何光亮,也倒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更看不出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那是一种彻底心死后的虚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齐队长你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那眼神,那语气,那声“齐队长”所带来的疏离感,彻底击碎了齐思瞒最后一丝侥幸。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这不是一次散心,这不是一次旅行。这是一场奔赴…一场早已在得知死讯那一刻就已注定结局的、单向的、决绝的旅程。
他再也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任何话语在此时此刻,都是多余的、令人厌烦的噪音。他只能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力量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这个曾经温婉如水、笑靥如花、如今却心已成灰的女子,一点点地、认真地将那点可怜的、代表着过往短暂温情的遗物收拾好,然后,“咔哒”一声,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
那清脆的拉链声响,在死寂得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如同墓穴石门缓缓合拢的最后声响,沉重而绝望。
云依站起身,提起那个看起来并不沉重的行李箱,对着如同木偶般僵立的齐思瞒微微颔首,弧度标准得如同礼仪手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算是告别。然后,她没有丝毫犹豫,步履平稳地、一步步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这处临时居所,走向外面那一片因为灾难骤然平息而依旧混乱、却也开始透出些许劫后余生虚假希望气氛的世界。
齐思瞒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彻底封冻,直到云依那素白色的、决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线中,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
“咚!”的一声闷响。
指骨与坚硬墙壁碰撞的瞬间,皮肤破裂,鲜血立刻涌出,顺着手背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小滩刺目的红。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冰寒彻骨的绝望。他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她不是去寻死,她是去…赴约。一场与死亡本身、与罗清帆的、迟到了太久太久的、永恒的约会。
云依没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就那样提着小行李箱,一步一步,如同最虔诚的朝圣者,向着华夏的西南方向,向着那片刚刚经历过神战、依旧残留着恐怖能量辐射和空间裂缝的绝对死亡区域,坚定地走去。
她的速度看似不快,步伐甚至显得有些轻盈,但每一步迈出,身形便如同融入了四周的光线与空气,以一种缩地成寸般的、玄妙而不可捉摸的方式,急速地远离了喧嚣混乱的城市,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坚定不移地走向那片最终的归宿。
创世异能,她在将脚下的物质运动,换句话来说,她站的地面,现在成了一条会自己转着跑的高速手扶电梯。
沿途,是世界末日后般的景象。大地如同被巨神反复捶打般开裂,形成深不见底的峡谷;山脉被强行改变走向,或被彻底抹平;河流被迫改道,或在干涸的河床上凝固;人类的城市化为一片片废墟,残垣断壁诉说着曾经的文明与如今的绝望。幸存下来的人们脸上带着深入骨髓的惊恐与茫然,如同蚂蚁般在废墟中艰难地爬行,试图在破碎的家园中寻找亲人的踪迹或一丝生存的可能。救援队伍的呼喊声、工程机械的轰鸣声开始零星响起,试图在这片巨大的伤疤上注入一丝生机。
但这一切人间的悲喜剧,都无法映入云依的眼帘,无法传入她的耳中。她的世界,从得知死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褪变为一片永恒的黑白与死寂。这片广袤的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唯一的方向,一个唯一的目标,在无声地召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