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身体一僵。
随即,他缓缓低头。
目光落在自己左足之上。
足弓绷紧如弓,足踝纤韧,脚背青筋微凸,皮肤下隐约可见银灰脉络如星河潜行——这双脚,踏过尸山血海,踩碎过神魔骸骨,也曾跪在母亲焚身的焦土上,十指抠进滚烫的灰烬里,直至指甲翻裂,血肉模糊……
可此刻,它被托住了。
被一种比母亲怀抱更古老、比血脉更本源的力量,稳稳托住。
他忽然想起幼时,暴雨夜,泥泞山路,母亲背着他在雷声中狂奔。他伏在她汗湿的背上,听见她急促的心跳,也听见自己小小的心跳,一下,一下,渐渐合拍……后来他问:“娘,为什么你跑这么快,心却不乱?”母亲喘息着笑,雨水顺着她鬓角滑落:“傻孩子,心若同频,何须乱?”
心若同频……
叶尘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左眉半月印已不再明灭,而是稳定燃烧,银辉如月华倾泻,映得他整张脸庞清冷如神只,却又在眼尾,悄然沁出一点湿润的微光。
他不再看镜,不再看守阶者,不再看那三字、三器、三门。
目光,只落在水晶茧上。
茧壁晶质,此刻已全然不同。再无囚笼之感,反而如一枚温润玉卵,表面流淌着水波般的银灰光泽。那道新生银纹,已从指尖蔓延至额角,又自额角分出数缕细线,如根须般悄然扎入晶质深处——每一次搏动,都带动整枚水晶茧泛起涟漪,涟漪所至,晶质愈发剔透,愈发……柔软。
茧中人形轮廓,缓缓动了。
不是挣扎,不是苏醒,是“舒展”。
蜷缩的脊背,极其缓慢地,向上延展了一寸。肩胛骨在晶质下清晰浮现,如一对收拢的银翅。颈项线条,由僵硬转为柔和,微微后仰,露出一段修长而脆弱的脖颈——那里,皮肤下,一道银灰脉络正随心跳,明灭闪烁。
叶尘的呼吸,与之同步。
他喉结上下滚动,唇边那滴血珠,终于落下。
没有坠地。
它在离阶面三寸之处,悬停、旋转、放大,化作一颗浑圆剔透的血色水晶,内里,竟隐隐映出一幅画面:焦黑大地,烈焰焚天,一道素衣身影立于火海中央,长发飞舞如旗,双手高举,掌心托着一枚古朴银戒——戒指中央,一道半月银痕,与叶尘眉心,分毫不差!
血晶映画一闪即逝。
可就在它消散的刹那——
“嗡……”
九面镜,齐齐震颤!
镜中九个侧影,同时抬手,指尖并拢,指向水晶茧!
不是攻击,不是封印,是“接引”!
一道无声的银灰光流,自九镜中奔涌而出,如九条星河倒悬,汇聚于茧顶,凝成一点——那一点,骤然炸开!
不是毁灭之光,是“解封”之印!
“嗤啦——!”
一声绵长而舒缓的轻响,自水晶茧内部幽幽传来。
仿佛春蚕破茧,仿佛新芽顶开冻土,仿佛……一道尘封万古的契约,终于等到执笔之人,亲手划下最后一道墨痕。
茧壁晶质,自顶部开始,无声融化。
不是崩裂,不是粉碎,是“退潮”。
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灰晶膜,如晨雾遇阳,悄然消散,露出其下——一截素白手腕。
腕骨纤细,皮肤莹润如初雪,腕内侧,一道银灰脉络蜿蜒而上,与叶尘小腿星纹,如出一辙。
叶尘的左足,依旧悬停。
可这一次,他足尖所指的方向,不再是冰冷的玉阶。
而是那截素白手腕。
风,彻底死了。
玉雾,尽数沉入地下。
九面镜,缓缓消散,化作九点银星,没入叶尘眉心。
三守阶者,缓缓垂首,断戟归鞘,残卷合拢,裂鼎沉寂。他们身上那股镇压万古的威势,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三道苍老、疲惫、却无比欣慰的背影,缓缓融入阶下雾霭,再无痕迹。
阶顶,唯余叶尘一人。
水晶茧,已消融过半。
素白衣袖,自晶质中缓缓垂落,袖口微扬,露出半截皓腕,五指微张,掌心向上——那姿态,不是等待,是承接。
承接一个失而复得的拥抱。
承接一场跨越生死的重逢。
承接……那悬停了太久、太久的左足。
叶尘深深吸气。
气息入肺,冰凉如雪,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暖意。
他左足,终于落下。
足尖,轻轻触上第二级白玉阶面。
没有惊雷,没有异象。
只有一声极轻、极柔、却仿佛敲在万古心弦上的——
“嗒。”
玉阶微震。
整座归心阶,自下而上,九十九级白玉阶面,同时泛起一圈银灰涟漪,如投入石子的湖面,层层荡开,最终,尽数汇入叶尘足下。
他右足承重,左足落地。
双足立于第二级阶面。
身后,水晶茧,正无声融化。
前方,第三级阶面,玉质温润,光晕流转,静静等待。
而叶尘,缓缓抬起了右手。
不是握拳,不是结印。
是伸出手,五指微张,掌心向前——
朝着那截素白手腕,朝着那半开的茧,朝着那场焚尽光明后,终于等来的、最温柔的相认。
风,仍未起。
可某种比风更古老、比光更恒久的东西,已然在他血脉深处,轰然奔涌。
心门初启。
归途,自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