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里,没有父母的面容,没有胞姐的笑声。只有村口老槐树下,祖母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他左胸胎记时,浑浊眼中滚落的、滚烫的泪珠,和一句被风吹散的叹息:“……阿尘啊,你身上,流着山河的血。”
山河的血?
他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右足。
足底青光流转,足印虚影微微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入那半透明的青玉石阶。而臂上三道玉痕,正随着他心跳,一下,一下,温柔而坚定地搏动,如同血脉在低语,在催促,在说:下去。踏下去。哪怕前方是崩塌的天地,是万古的孤寂,是无人应答的呼唤——也请,踏下去。
因为你的足印,本就该落在这里。
因为你的名字,本就是山河刻下的第一个契约。
因为那三双眼睛,从未移开。
叶尘缓缓吸气。
吸入的,是混沌星云的凛冽,是时间碎屑的微凉,是血脉深处奔涌的、滚烫的玉髓气息。
他缓缓吐气。
气息拂过唇边,竟凝成一缕极淡的、带着玉质微光的雾气,在半空中,短暂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山”字轮廓,随即消散。
然后,他抬起了右足。
足底青光,不再震颤,而是如潮水般向内收敛,尽数沉入皮肉之下,只余下赤裸的、温热的、属于少年的脚掌。脚掌边缘,三道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青色纹路,悄然浮现,与臂上玉痕、与胎记玉珏的裂痕,隐隐呼应。
他足尖,终于,向着那半透明的青玉石阶,落下。
没有迟疑。
没有颤抖。
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足尖离阶面,尚有半寸。
就在此刻——
“嗡!”
半月罗盘,七道玉纹齐齐爆亮!罗盘中央那道“空”域缝隙,骤然扩张!不再是细缝,而是一道幽邃的、旋转的黑色竖瞳!瞳孔深处,无数细碎的星尘被疯狂吞噬、压缩,竟在罗盘前方,凝出三枚拳头大小的、半透明的青玉光球!
光球之中,光影流转。
左边一枚,映出幼时山村的雨夜。泥泞小路上,一个妇人将襁褓死死护在怀中,踉跄奔逃,背后是撕裂夜幕的惨白雷光,她回头一瞥,脸上泪痕与雨水混作一片,嘴唇开合,无声地喊着:“阿尘——!”
中间一枚,映出青铜巨殿之外的荒原。狂风卷着沙砾,一个中年男子背影挺立如松,手中断剑斜指苍穹,剑脊上“尘”字古篆在风沙中铮铮作响,他身前,是层层叠叠、如潮水般涌来的灰雾阴影,他未曾回头,只将左手,轻轻按在腰间一枚碎裂的玉珏之上。
右边一枚,映出一座倾颓的城阙废墟。断壁残垣间,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少女,正踮着脚,将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玉珏,塞进一个懵懂孩童的手中。她笑容灿烂,眼中却有泪光闪烁,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阿尘,拿着!这是我们的‘山河契’!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找到我们!”
三枚光球,无声旋转,光影交错,将叶尘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足尖,悬停于半寸。
青玉石阶上,那行流动铭文“三步之内,见亲影,不认则崩”,字字如刀,灼烧着他的神魂。
他眉心赤月银涡印记,旋转到了极致,赤光与银辉几乎要熔铸为一,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既温暖又冰冷的奇异光芒。
他左胸胎记,青白火焰已彻底褪去所有杂色,唯余一种近乎透明的、琉璃般的青白色。焰心玉珏虚影,边缘的血丝状玉纹,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弥合!新生的玉质,温润,坚韧,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叶尘的眼角,毫无征兆地,滑落一滴泪。
不是悲伤。
不是恐惧。
是一种……久别重逢的酸胀,一种血脉奔涌至极限的灼热,一种终于触碰到命运真相时,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战栗。
那滴泪,未及坠地,便在半空中,被混沌星云的气息一激,倏然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青玉泪珠,滴落在他足尖之下。
“嗒。”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
却仿佛敲在了整个混沌星云的心脏上。
青玉泪珠落地的瞬间,整级石阶,猛地一震!
半透明的青玉质地,骤然变得无比凝实!石阶表面,无数细密的、古老的山河纹路,如活物般苏醒,自叶尘足尖下方,轰然蔓延开来!纹路所过之处,青光如潮,瞬间覆盖了石阶两侧的残破石像!
石像表面,那模糊的面容,在青光浸润下,竟开始缓缓清晰!
不是恢复完整,而是……显露出他们本该有的、属于“守护者”的庄严轮廓!石像眼窝深处,两点幽邃的青光,悄然亮起,与叶尘眉心印记,遥遥呼应。
而叶尘足尖,依旧悬停。
半寸。
青光漫过脚踝,如温润的溪流。
他足底,那枚石痕,青光暴涨至极致,竟在石阶表面,投下一道清晰、凝实、带着淡淡玉质光泽的——足印。
足印边缘,三道细微的青色纹路,如活脉搏动,与臂上玉痕、与胎记玉珏,严丝合缝。
足印中央,一行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古篆,悄然浮现,与石阶铭文迥异,却更添一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
“叶氏阿尘,契启山河,步履所至,即为故土。”
叶尘的目光,终于从那三双眼睛上移开。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混沌星云深处,那蜿蜒向上、没入未知的断裂石阶。
目光沉静,却比青铜巨殿万载不化的幽暗更沉,比穹顶银涡逆旋的星流更稳。
他足尖,微微向下,压了压。
青玉足印,纹丝不动。
石阶,亦纹丝不动。
唯有那三双在石阶阴影里睁开的眼睛,瞳孔深处,赤月银涡印记,旋转得愈发缓慢,愈发深邃,仿佛在无声地,等待一个答案。
一个,无需言语,只需一步,便可落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