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止了。
不是被压住,不是被斩断,是它自己停了——像奔马收蹄,像江河入海,像万古松涛在某一瞬忽然屏息。云雾散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游丝都不剩。天光倾泻而下,不刺眼,不灼人,是温润的青白色,仿佛整片苍穹被山势洗过三遍,滤去了所有浮躁与戾气,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苔痕与岩脉气息的澄明。
叶尘右足悬于第八块青玉石砖之上,离砖面半寸。
足底赤金铭文“承山契”明灭如搏动的心脏,每一次亮起,都牵动整条山道微微一震,石砖缝隙里渗出青白雾气,袅袅升腾,却不飘散,而是盘旋着,在他足踝处凝成一道细密的雾环,缓缓旋转,似在丈量他血脉的深度、心跳的节律、呼吸的起伏。
就在此刻——
嗡!
石碑裂痕骤然喷薄赤金雾气!那不是散开,是炸开!雾气撞在虚空,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随即凝滞、塑形、定格——三枚古印,悬浮于叶尘身前三尺,稳如山岳,颤若龙吟。
昆仑印。
雪纹游走,寒气内敛,印面浮凸的冰棱之下,赫然映出一幅雪夜幻影:祖父披着褪色灰氅,立于昆仑山脚冻湖畔,咳声如裂帛,喉间血丝未干,却将一枚赤金古戒塞进少年叶尘颤抖的掌心。雪落无声,可那戒指入手的刹那,叶尘指尖分明感到一股滚烫——不是温度,是命脉相接的灼痛。
洞庭印。
水波漾开,幽蓝深邃,印底涟漪层层推远,倒映出银簪少女沉入湖心前的最后一瞥。她未回头,只是侧颈微扬,一缕湿发贴在苍白耳后,簪尖一点朱砂,在浑浊水光中红得惊心。那目光穿破千年水幕,直抵叶尘瞳底——不是哀怨,不是诀别,是托付。托付一柄未铸成的剑,托付一句未出口的诺言,托付一座正在崩塌的山。
太行印。
岩脉凸起,粗粝如刀劈斧凿,印面裂痕纵横,却非破损,而是山脊的天然走向。就在印心最深一道沟壑里,显化荒原断剑刺入沙地的刹那定格:剑身半没黄沙,刃尖犹自震颤,沙粒如雨簌簌滑落,剑柄末端,缠着半截褪色红绳——那是叶尘十二岁那年,用银簪少女送他的第一根红绳,亲手系上的。
三印同步低鸣。
音波不入耳,却直撞识海山岳核心!
咚——!
叶尘左肩微沉,肩胛骨处,太行石脊嗡然共振,凸起如刀锋,皮肤下青筋暴起,似有万钧山岩在骨缝中碾磨、垒叠。血丝自臂上玉痕边缘悄然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半空,未及触地,便化作七点赤金星火,倏然没入他颈后山形印记。
咚——!
第二声更沉,自洞庭雾渊方向涌来。叶尘膝弯一颤,飞瀑水幕轰然暴涨,自腰际垂落,澄澈如镜,倒映混沌——可这一次,混沌深处青铜巨门开阖一线!门缝里透出的不是光,是无数山影的倒影:昆仑雪岭在门后崩塌,碎雪如泪;洞庭湖心深渊翻涌,水底青铜锁链哗啦作响;太行断崖寸寸断裂,断口处却有赤金新芽破岩而出……山在溃散,亦在重生。
咚——!
第三声自太行断崖地心迸发,如万雷齐爆!叶尘足下青砖骤然浮出蛛网状赤金裂纹,纹路走势,竟与石碑裂痕严丝合缝!裂纹蔓延,砖面微陷,温热青液自缝隙汩汩涌出,沿他足踝蜿蜒而上,所过之处,皮肤灼烫,山纹凸起,三重山势如活物般在他皮肉之下奔涌、交汇、咆哮!
他未退。
甚至未闭眼。
只是喉结微动,舌尖抵住上颚,将一口翻涌至唇边的腥甜真息,缓缓咽下。血气沉入丹田,化作一泓青白静水,水面倒映三座山岳——昆仑雪线如刃,洞庭水纹如鳞,太行石脊如骨。山岳中央,赤金古篆“承”字静静悬浮,字字如烙。
就在此时——
松林深处,七株古松同时一震!
咔嚓!咔嚓!咔嚓!
七声脆响,整齐如鼓点。七根枝桠齐齐断裂,断口平滑如刀削,渗出青金汁液,浓稠如汞,泛着金属冷光。汁液离枝,并未坠地,而是悬于半空,彼此牵引,迅速凝成北斗七星阵型!斗勺朝南,斗柄指北,七点光晕流转,青金交织,隐隐有星辰轨迹在光点之间勾勒。
北斗光点,骤然坠向叶尘头顶!
未及触身——
嗡!
他额前无形气场骤然张开!不是护体罡气,不是灵力屏障,是山势本身形成的“域”——青白光晕如涟漪荡开,七点星光撞入其中,瞬间碎作七缕青烟!青烟不散,反而灵性十足,如游鱼绕指,缠绕他右手五指盘旋,丝丝缕缕,沁入皮肤,化作七道微不可察的青金脉络,直通心口。
叶尘左手五指微屈。
没有掐诀,没有引灵,只是凭空一握。
空气震颤!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那抹早已消散的断木剑痕虚影,竟再度浮现于他掌心前方——长三尺七寸,刃如秋水,锋似寒星,木纹清晰可见,甚至能嗅到荒原风沙里浸透的干燥气息。剑尖微颤,缓缓抬起,刃尖笔直,指向石碑赤金裂痕!
石碑镜面倒影中,叶尘身后山影忽多一道灰袍身影。
拄杖而立。
杖头断裂处,赤金岩浆正一滴、一滴、一滴……缓缓坠落。那滴落的速度,与叶尘此刻的心跳,分毫不差——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