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后堂,一改往日肃穆,竟罕见地张灯结彩。几盏明亮的琉璃宫灯高悬,映照着新铺上的猩红地毯。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酒肴的香气,与县衙固有的墨香、皂角味奇异混合。三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一字排开,碗碟精致,菜肴丰盛,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令人不安的“喜庆”。
受邀而来的,是清河县漕运商会十几位有头有脸的商贾。这些人个个锦衣华服,或肥头大耳,或精瘦干练,脸上堆着世故圆滑的笑容,互相拱手寒暄,眼神却在滴溜溜乱转,悄悄打量着主位上那位身着靛青官袍、神色平静如水的年轻县令——陆明渊。
陆明渊端坐主位,肩头的伤似乎已无大碍,只是端坐的姿态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左手边坐着沈清漪,素衣如雪,神情淡泊,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只偶尔抬眼,目光清泠地扫过席间众人。右手边则侍立着如同铁塔般的雷震。雷震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衙役公服,腰挎朴刀,背上的伤口被厚实的衣料掩盖,但魁梧的身形和凶悍的气势依旧如同怒目金刚,给这看似和谐的宴席平添了几分无形的压力。
“呵呵,陆大人设宴款待,真令我等受宠若惊啊!”一个满脸油光、挺着大肚腩的绸缎商站起身,端着酒杯,笑容谄媚,“大人履新不久,便破获沉船大案,剿灭水匪,实乃我清河百姓之福!我等商贾,亦感念大人恩德!这杯酒,敬大人!”
“敬大人!”其余商人纷纷起身附和,一时间觥筹交错,气氛似乎热烈起来。
陆明渊端起面前的茶杯,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却毫无温度的弧度:“诸位东家客气了。本官今日设宴,非为庆功,实为…解惑。”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寒暄,如同冰水浇下,瞬间让席间的温度降了几分。
商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互相交换着疑惑和不安的眼神。
陆明渊放下茶杯,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席间每一张脸:“沉船案虽破,水匪伏诛。然三万两官银沉江,九条人命枉死,走私禁物,通敌密函…此等泼天大案,岂是区区几个水匪能只手遮天?其背后,若无岸上‘贵人’暗中扶持,行那官商勾结、沆瀣一气之事,焉能成行?”
“大人!此言差矣!”一个精瘦的粮商立刻起身,满脸“愤慨”,“我等皆是奉公守法、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不过是借漕运之便,运些南北货物,赚点辛苦钱!那疤脸张与水匪勾结,走私通敌,实乃穷凶极恶之徒!与我等何干?大人切莫听信谣言,寒了清河商贾的心啊!”
“哦?谣言?”陆明渊轻笑一声,眼神却愈发锐利,“那本官倒要问问诸位,‘通宝钱庄’熔铸劣银,以铅充银,差价补贴走私亏空,此事…也是谣言?”
他话音未落,侍立一旁的雷震猛地踏前一步!他手中托着一个沉重的木盘,“哐当”一声重重放在主桌中央!盘中之物在琉璃灯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几块被锯开的、内芯灰黑(铅)、外包银纹的劣银残块!旁边,还有几株风干但依旧散发着刺鼻青涩气味的“醉鱼草”植株!
“哗——!”
席间顿时一片哗然!商人们脸色骤变!那劣银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们的视线!那“醉鱼草”的腥气,更是让他们坐立不安!
“这…这是何意?”绸缎商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
“何意?”陆明渊拿起一块劣银残块,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铅芯,声音如同寒冰坠地,“这便是沉没税银的‘芯’!这便是尔等口中‘老实本分’的‘通宝钱庄’,伙同柳万财,为疤脸张走私填补亏空的‘黑钱’!三万两官银,熔成三万五千两劣银!多出的五千两‘银子’,便是尔等官商勾结、吸食民脂民膏的铁证!”
他目光如刀,刺向那脸色煞白的粮商:“至于这‘醉鱼草’…疤脸张以此炼制‘醉鱼仙’剧毒,淬于凶器,杀人灭口!此物源头,指向西南苗疆‘毒龙沼’!尔等商船,往来漕运,可曾为这剧毒原料,充当过‘顺水之舟’?!”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席间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杯盘轻微的碰撞声。商人们脸色灰败,额头渗出冷汗,再无人敢轻易接话。
“大人!”一个穿着靛蓝色绸衫、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盐商忽然站起身,他是商会中资历较老的一位,姓周。他努力保持着镇定,拱手道:“劣银之事,若‘通宝钱庄’确有违规,自有朝廷法度惩处。至于这‘醉鱼草’…我等商贾,只认货单,不识毒草。运货之时,货主皆以‘西南香料’或‘药材’名目报关,我等…实不知情啊!”他试图将责任推卸给货主和报关环节。
“不知情?”陆明渊冷笑,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周姓盐商,“好一个‘不知情’!那本官再问诸位,丙寅年腊月廿三,清河大闸放水之时,黑水滩水域盐度异常升高,裹挟河床泥沙炭灰!当夜,有数艘货船诡异地‘空船’离港,又‘满载’而归!这些船…是哪家商号的?运的又是什么‘货’?诸位,可还‘不知情’?!”
这精准的时间、地点、异常现象,如同惊雷,在商人们耳边炸响!这分明是直指他们利用闸口放水掩护走私的核心手法!不少人的脸色瞬间由灰白转为惊恐!
“陆大人!”周姓盐商的声音也带上了难以抑制的颤抖,“这…这无凭无据…岂能…岂能凭空污人清白?闸口放水,船只往来,实属寻常…空船离港,满载而归,或是…或是卸货装货之需…”
“好一个卸货装货之需!”陆明渊猛地一拍桌面(牵动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那本官今日就给你们看个明白!让你们知道,什么叫‘铁证如山’!沈姑娘!”
“在。”沈清漪应声而起,清泠的声音如同寒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走到主桌旁,雷震立刻将一个小巧的紫檀木药箱恭敬地递到她手边。
沈清漪打开药箱,取出的不是药瓶,而是一个白瓷小碟,一支细长的银针,还有一个装着淡蓝色透明液体的小瓷瓶。她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专注与沉静。
“此乃‘醉鱼草’毒素最简易之显色验法。”沈清漪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厅堂,“取银针一根,蘸取特制药液。”她用镊子夹起银针,在淡蓝色药液中轻轻一蘸。原本光洁的银针针尖,瞬间染上了一层均匀的、深邃的幽蓝光泽。
席间众人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着那根变蓝的银针,不明所以,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沈清漪放下瓷瓶,拿起托盘上的一株风干的“醉鱼草”,用指尖捻下一点细小的叶末,置于白瓷碟中。“此为‘醉鱼草’干叶粉末。”她将蘸了蓝色药液的银针针尖,轻轻点在叶末之上。
奇迹发生了!
只见针尖接触到叶末的瞬间,那深邃的幽蓝色竟如同活了过来,迅速向上蔓延、加深!顷刻间,整根银针从针尖到针尾,完全变成了如同墨汁般浓郁、泛着不祥光泽的漆黑色!
“嘶——!”席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变化太过直观,太过诡异!那漆黑的银针,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盘踞在白瓷碟上!
“银针淬药,遇‘醉鱼草’剧毒,由蓝转黑,其色愈深,毒性愈烈。”沈清漪平静地解释着,目光却如同寒冰,扫过席间脸色煞白的商人们,“此乃西南苗疆秘传之毒,沾之麻痹,入血致命!疤脸张以此淬炼凶器,杀人于无形!沉船案溺毙船工,脖颈针孔残留之蓝绿色结晶,经本医官剖验,正是此毒混合曼陀罗所致!”
她放下漆黑如墨的银针,拿起另一根干净的银针,再次蘸取蓝色药液。这一次,她的目光直接锁定席间一个神色最为仓皇、额角冷汗涔涔的矮胖商人——正是“通宝钱庄”的东家,赵有财!
“赵东家,”沈清漪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你‘通宝钱庄’熔铸劣银,账目往来,经手之人,难免接触铅尘、银屑…以及,沾染某些…不该沾染的东西吧?”
赵有财浑身肥肉猛地一哆嗦,脸色瞬间由白转青!他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袖中!
“雷捕头。”沈清漪淡淡道。
“在!”雷震一步跨出,巨大的身影瞬间笼罩在赵有财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铁钳,不容分说地抓住了赵有财那只想缩回去的、胖乎乎的右手手腕!
“你…你们要干什么?!”赵有财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