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嗬——嗬嗬——”
那妇人喉咙里发出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如同生锈的铁片在相互刮擦,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带着腥甜泡沫的嗬嗬声。她抠着石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混着黑泥,在冰冷的石面上留下几道扭曲的暗红痕迹。那双浑浊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衙门口那威严的鸱吻,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
“红…红娘娘…索命…吃了…都吃了…” 断断续续的呓语从她干裂乌紫的唇间挤出,破碎得不成句子,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一个围观者的耳膜。
“红娘娘?”
“索命?!”
“天爷啊!真是瘟神降世了!”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滚油锅,瞬间炸开!惊恐的尖叫、慌乱的推搅、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人群像潮水般向后猛退,唯恐沾染上那妇人身上不祥的气息。几个胆小的妇人甚至当场瘫软在地,被家人手忙脚乱地拖走。
混乱中,陆明渊挺拔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逆着人流,沉稳而迅疾地走到妇人近前。那股混合着腐败草木、铁锈腥气和怪异甜腻的味道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他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鹰隼,没有丝毫避让,精准地落在妇人手臂上那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缓缓起伏蠕动的暗红凸痕上。在午后惨淡的光线下,那皮下细微的移动感,绝非幻觉!
“都退后!至少十步!” 陆明渊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部分骚动。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些试图靠近看热闹或救助的百姓,“不想染上这怪症,就立刻退开!”
“大人!” 被点名的衙役阿贵和小六子脸色煞白,看着地上那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妇人,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们刚才试图上前搀扶,此刻只觉得双手都沾上了不洁的气息。
“生石灰!烈酒!快!” 陆明渊再次厉声催促,目光如电,不容置疑。
阿贵和小六子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向刚从后院抬来的那几大袋生石灰和酒坛。两人手忙脚乱地解开石灰袋,也顾不得呛人,抓起大把生石灰,绕着那妇人瘫倒的位置,哆哆嗦嗦地撒出一个粗糙的白圈,将她和围观人群隔离开来。刺鼻的石灰粉味暂时盖过了那股甜腥的怪味。接着,小六子抱起一坛烈酒,牙一咬,心一横,哗啦一声,大半坛高度烧酒泼洒在妇人周围的地面和妇人身上破败的衣衫上,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
那妇人被冰冷的酒液一激,身体猛地一抽搐,喉咙里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尖锐的嘶鸣,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她浑浊的眼睛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清明,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竟落在了几步之外、身着青色官袍的陆明渊身上。
“官…官老爷…” 妇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如同蚊蚋,却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最后一点希冀,“…救…救救…黑石村…娃…娃他爹…还在…还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拧紧的破布。乌紫的嘴唇猛地张开,一大股粘稠的、泛着诡异暗红色的泡沫混合着黑血,如同喷泉般从她的口鼻中汹涌而出!那泡沫带着浓烈的甜腥气,迅速在地面的石灰和酒液中晕开一片污秽的暗红。
“嗬…嗬…” 最后几声无意义的抽气后,妇人圆睁着那双充满血丝和恐惧的眼睛,身体骤然僵直,彻底没了声息。只有手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痕,在失去生命的躯体上,似乎仍在微微地、不甘地起伏着。
死寂。
县衙门前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石灰粉在空气中飘散的细微声响,和浓烈酒气混合着血腥甜腻的怪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方才的惊恐喧嚣仿佛被瞬间冻结。所有人,包括衙役和书吏,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具倒在石灰圈中、死状凄厉恐怖的尸体。
陆明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妇人手臂上那些即便在死后也未曾完全静止的诡异红痕,又扫过地上那滩暗红粘稠的血沫,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绝非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时疫!这更像是…某种恶毒的活物在吞噬人的生命!
“大人…” 赵师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山羊胡子也跟着颤,“您…您都看到了…这…这哪里是瘟疫!这分明是…是妖邪作祟!是…是降头巫蛊啊!大人!此地凶险万分,您…您万不可…”
“闭嘴!” 陆明渊猛地打断赵师爷的惊惶之语,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诡谲,越需抽丝剥茧!他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刚刚撒完石灰、惊魂未定的阿贵和小六子:“你们二人,立刻用生石灰水彻底清洗双手、面颊所有裸露之处!方才触碰过她的衣物,就地焚烧!一丝不留!做完后,去寻雷震,告知他,本官在衙门口等他,立刻出发去黑石村!再拖延片刻,本官唯你们是问!”
“是…是!大人!” 阿贵和小六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去找水桶和石灰了,恨不得立刻把身上这层皮都搓下来。
陆明渊不再看那具尸体,目光投向远方阴沉沉的天际,那里是黑石村的方向。山雨欲来风满楼。
通往黑石村的山路崎岖难行。连日阴雨,土路早已泥泞不堪,车轮深深陷入泥浆,拉车的驽马喷着粗重的白气,奋力挣扎。二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衙役,此刻也全然没有了平日巡街的威风。他们脸上蒙着厚厚的、浸透了浓烈药汁(艾草、苍术、雄黄等混合煎熬)的粗麻布,只露出一双双写满惊惧的眼睛。沉重的生石灰袋子、酒坛、桐油桶压在他们肩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泥泞,而是布满毒蛇的陷阱。队伍沉默得可怕,只有沉重的喘息声、马蹄踩踏泥浆的扑哧声,以及车轮艰难转动的吱嘎声在压抑的山谷间回荡。
“大人…” 雷震骑着马,紧跟在陆明渊的马车旁。他同样蒙着脸,只露出一双铜铃大眼,此刻那双眼里也盛满了忧虑,“您…您真要进去?那地方…邪门得很!属下亲眼所见,村口那几个…那模样…比衙门口那妇人还惨!” 他想起村口倒毙者脸上那凝固的、混合着痛苦与怪诞笑意的表情,以及皮肤下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红痕,就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
马车帘子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陆明渊端坐车内,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青色官袍外,也罩上了一件干净的素色棉布外袍,脸上同样蒙着厚实的药布,只露出一双深邃沉静的眼眸。即使在这污浊混乱的环境里,他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整洁和镇定。
“雷震,” 陆明渊的声音透过药布,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清晰稳定,“你怕了?”
雷震一愣,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梗着脖子低吼道:“怕?属下…属下是担心大人您的安危!刀山火海属下眉头都不皱一下!可…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鬼东西…” 他烦躁地用大手挠了挠蒙着布的头盔,“赵师爷说得对,这玩意儿…它不像人祸!邪性!”
“邪性?” 陆明渊的目光透过帘子缝隙,投向越来越近、被一片死寂和灰败笼罩的山坳,“正因为邪性,才更要弄个清楚明白!若真是妖邪,本官身为朝廷命官,自有浩然正气护体。若是人祸…”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那更要揪出幕后黑手,将其绳之以法,以儆效尤!否则,今日是黑石村,明日就可能是我清河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