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尚未完全撕裂京畿上空厚重的铅云,太医院偏门那扇沉重的木门便在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凛冽的寒气如同伺机而动的冰蛇,瞬间涌入,吹散了门内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
沈清漪率先走了出来。她已褪去了那身象征身份的太医常服,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靛青色细棉布劲装,外罩一件厚实的玄色毛皮斗篷,风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玲珑紧随其后,同样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背着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藤制药箱,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寂静的巷道。
“小姐!玲珑姑娘!” 一个压抑着激动和疲惫的粗哑嗓音在巷子对面废弃茶棚的阴影里响起。雷震那魁梧如铁塔的身影如同蛰伏的巨熊般猛地站起,带着两个同样眼窝深陷却强打精神的衙役快步迎了上来。三人的脸上都带着连夜奔波的尘土和霜色,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干裂。
“雷捕头!” 沈清漪微微颔首,声音透过风帽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沉稳,“辛苦你们了。东西都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雷震重重点头,指着巷角,“最好的三匹驿马,喂足了精料!水囊灌满,干粮备足!小姐您的药箱…” 他看了一眼玲珑背上那个明显比寻常药箱大一圈的藤箱,迟疑了一下,“要不…让属下替玲珑姑娘背着?”
“不用!” 玲珑立刻护住药箱,像护着小鸡崽的母鸡,“这箱子里的东西精贵,小姐路上要用的,我背得动!” 她挺了挺小胸脯,眼神倔强。
沈清漪没有坚持,目光扫过那三匹打着响鼻、喷着白气的健壮驿马,点了点头:“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她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全然不见闺阁女子的柔弱。玲珑也麻利地将药箱固定在马鞍后侧,自己跃上另一匹马。
雷震见状,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低吼一声:“上马!” 三人迅速翻身上马。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驾!” 沈清漪清叱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出了狭窄的巷道,向着北方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雷震、玲珑和两名衙役紧随其后,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在空旷的街道上轰然回响,卷起一路烟尘。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割在脸上。沈清漪伏低身体,紧握缰绳,任由斗篷在身后猎猎作响。京城的轮廓在晨曦中飞快地向后退去,巍峨的宫墙、繁华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屋舍…都被她抛在身后。她的心,早已飞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清河,落在了那个此刻正身处绝境、等待她答案的身影之上。
陆明渊…坚持住!我来了!
驿道在初春的寒风中蜿蜒向北,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官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运送货物的牛车慢吞吞地挪动,也被沈清漪一行疾驰的快马迅速超越。马蹄翻飞,溅起冰冷的泥浆。
沈清漪跑在最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寒风裹挟着尘土灌入她的口鼻,刺得喉咙生疼,她却恍若未觉。脑海中,陆明渊信中的字句如同烙印,清晰无比地翻腾着:
“皮下活物…红砂渗出…甜腥之气…强颜诡笑…”
每一个词,都对应着《南荒蛊异志》残卷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和图样!这绝非猜测,几乎可以断定,就是“血线噬心蛊”!
“小姐!” 玲珑催马赶上来,与沈清漪并辔而行,小脸被风吹得通红,大声喊道,“您之前说…那是蛊?叫…‘血线噬心蛊’?那东西…到底有多可怕?陆大人他们…能等到我们吗?”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充满了担忧。
沈清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猛地一抖缰绳,让马匹跑得更快了些。她的目光扫过道旁枯黄的草叶,扫过远处光秃秃的山峦,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片刻后,她才开口,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冽:
“可怕?玲珑,那不是可怕,是灭绝人性!”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此蛊虫卵细微如尘,肉眼难辨!可混入饮水、食物,甚至…焚烧特殊药草,将虫卵散入风中!一旦吸入或食入,遇血则活!它们会钻入血脉,随血而走,直抵心脉!在那里…啃噬寄居,分泌异毒!”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进旁边几人的耳中。雷震和衙役们虽然听不太懂具体,但“钻入血脉”、“啃噬心脉”这几个词,足以让他们浑身发冷,汗毛倒竖!
“啃…啃噬心脉?” 雷震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那…那人不就…”
“高热、狂暴、力大无穷,是蛊虫啃噬刺激心脉,激发人体最后潜能的表象!如同…回光返照!” 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冷酷,“皮下红痕起伏蠕动,是虫群在血管内聚集、游走的痕迹!那甜腥之气,是蛊虫分泌物混合着宿主血液腐败的味道!至于那强颜诡笑…”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是蛊虫在宿主濒死之际,分泌的最后一种异毒!此毒刺激心神,扭曲感知,让宿主在承受钻心蚀骨之痛的同时,大脑却产生荒谬的愉悦幻觉!所以…才会在极致的痛苦中,露出那般…怪诞的笑容!”
“嘶——!” 玲珑和衙役们同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雷震这样的铁汉,握着缰绳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让一个人在钻心蚀骨的痛苦中强颜欢笑?这是何等歹毒!何等灭绝人性的手段!
“这…这群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生!” 雷震双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嘶吼,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仿佛要将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出来。马匹吃痛,嘶鸣一声,再次加速。
“小姐!” 玲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那…那陆大人他们…他们岂不是…”
“他们现在最危险的不是蛊虫本身!” 沈清漪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雷震,“雷捕头!陆大人信中提及,他们以生石灰泼洒尸体周围,深埋尸身,泼洒烈酒,并以药布蒙面,可对?”
“是!大人是这么吩咐的!我们也是这么做的!” 雷震连忙点头。
“不够!” 沈清漪斩钉截铁,“远远不够!石灰烈酒可杀灭部分暴露的虫卵或成虫,但无法根除空气中、水源里、甚至土壤中残留的细微虫卵!药布只能阻隔部分吸入,若皮肤有破损,或水源被污染,防不胜防!而且…”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此蛊凶戾,一旦在人体内爆发,其分泌物、呼出的气息、乃至血液,都带有新的虫卵!若隔离不严,稍有疏漏,便是星火燎原之势!”
“那…那怎么办?!” 雷震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大人他们现在…”
“当务之急,是找到蛊虫的源头和传播的核心方式!掐断它!” 沈清漪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雷捕头,你仔细回想!黑石村附近,尤其是上风口,或者水源上游,可有特殊的焚烧痕迹?气味异常的灰烬堆?或者…近期有什么外来的、行踪诡秘之人?”
雷震皱着浓眉,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努力回忆,铜铃大眼中满是思索:“特殊的焚烧…气味异常…” 他猛地一拍大腿,“有!进村前大概两三里地,老鹰嘴那片乱石坡股子怪味!不是普通的烧柴火味,有点…有点苦,还有点腥臭!像烧了啥烂草根!灰堆好像还挺大!”
“苦腥气…烂草根…” 沈清漪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追问,“那附近可有水源?溪流?水潭?”
“有!” 雷震肯定道,“老鹰嘴
“源头很可能就在那里!” 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寒意,“焚烧特殊药草,将虫卵散入风中,污染下风处的村落!同时,灰烬雨水冲刷,或直接倾倒,污染水源!双管齐下!好毒辣的手段!” 她猛地一夹马腹,“雷震!记住那个位置!回清河后,立刻带人封锁老鹰嘴!找到焚烧源头!所有灰烬,深埋处理!水源,上游截断!下游…暂时不能用了!”
“是!属下明白!” 雷震重重点头,将“老鹰嘴”、“焚烧点”、“水源”这几个词死死刻在脑子里。
“小姐!” 玲珑又急急喊道,“那…那要是有人已经染上了,像…像陆大人他们万一…万一…” 她不敢说下去。
沈清漪沉默了片刻,寒风卷起她斗篷的边角。她伸手,探入怀中,摸索出一个比玲珑给的更大些的青色瓷瓶,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瓷瓶触感,仿佛能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