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辟作“诊室”的东厢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苍术焚烧后的辛烈气息,混合着生石灰的刺鼻味道,试图压制那若有若无、却如同跗骨之蛆般萦绕不散的甜腥气。两张门板搭成的简易病床上,躺着两个从张家洼紧急送来的病患。一个中年汉子,一个老妇人。两人皆是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吸急促而微弱,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暗红色的斑痕如同扭曲的活物,在松弛的皮肤下缓慢地、却不容忽视地起伏着。
沈清漪坐在两张病床中间的一张矮凳上,身上那件厚重的玄色斗篷早已脱下,露出里面利落的靛青色劲装。她脸上蒙着干净的细棉布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这双眼眸正全神贯注地落在中年汉子那布满红痕的手臂上,纤细的手指稳稳捏着一根细如牛毛、寒光闪闪的银针。
陆明渊站在稍远处,同样蒙着面,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病床,也没有离开沈清漪的手。那双能洞悉蛛丝马迹、执掌生杀予夺的手,此刻正捏着救命的银针,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时间仿佛被拉长,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病患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自己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声,都异常清晰。
“沈…沈小姐…” 旁边一个临时被征召来的本地老郎中,姓陈,此刻也是蒙头蒙脸,只露出一双浑浊却充满敬畏的眼睛,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紧张和好奇,“这…这金针封脉…当真能…能镇住那…那蛊虫?” 他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凶险的“病症”,更未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针法。
沈清漪没有立刻回答。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一点寒芒之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着中年汉子手臂上红痕起伏的轨迹、搏动的频率。她屏住呼吸,手腕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发力!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皮声响起!细长的银针如同拥有了生命,精准无比地刺入红痕搏动最剧烈处旁开半寸的一个穴位!针入三分,稳如磐石!
就在银针刺入的瞬间!
“呃——!” 原本昏迷不醒、只有微弱抽搐的中年汉子,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扼住咽喉的、短促而痛苦的嘶鸣!他手臂上那处被刺入红痕周围的皮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剧烈地波动、凸起!仿佛皮下潜藏的无数活物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开始了疯狂的挣扎和反噬!
“啊!” 陈郎中和旁边打下手的衙役吓得惊呼出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陆明渊的眼神也骤然锐利,握紧了拳头。
沈清漪却恍若未觉!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第一根针刚落下,第二根、第三根…数根银针已闪电般刺入汉子手臂、肩颈、乃至胸口附近的数个关键穴位!每一针都精准地落在红痕搏动轨迹的节点或旁侧要穴,或深或浅,或捻或提,手法变幻莫测,带着一种玄奥的韵律!
随着银针的不断落下,汉子身体剧烈的抽搐和红痕的疯狂起伏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按压!幅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小!他喉咙里的嘶鸣也变成了低沉的呜咽,最后彻底归于沉寂!唯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证明生命尚未完全流逝。
更令人惊骇的是,他手臂上那处被重点施针的红痕区域,起伏蠕动的迹象竟完全停止了!虽然暗红的色泽依旧刺目,却如同被冻结般,凝固在那里!
“神…神了!” 陈郎中看得目瞪口呆,老眼圆睁,声音都变了调,“真…真镇住了?!”
沈清漪这才缓缓收回手,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取过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拭着指尖,声音透过布巾,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冷静:“非是镇住蛊虫本身。蛊虫入心,药石难及。此法乃是以金针强行封堵其周围血脉通路,减缓其游走啃噬之速,更阻隔其分泌之异毒直攻心脉。如同…在恶虎爪牙之前,筑起一道堤坝,暂缓其害。”
她的解释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神秘的面纱,却更显手段之精妙与凶险。
“暂缓?” 陆明渊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凝重,“能缓多久?”
沈清漪的目光转向另一张病床上的老妇人。老妇人的症状似乎更轻一些,红痕起伏较缓,但呼吸微弱,唇色乌紫,显然也已到了紧要关头。“视蛊虫侵蚀深浅、宿主身体强弱而定。短则数个时辰,长则…一两天。若不能在此期间找到根除之法或有效药物…”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那…那也足够了!足够救命了!” 陈郎中激动得声音发颤,“沈小姐真乃神乎其技!老朽…老朽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针法!敢问…敢问小姐师承哪位杏林圣手?” 他的眼中充满了求知若渴的光芒。
沈清漪微微摇头,没有回答陈郎中的问题,目光转向陆明渊:“陆大人,封锁水源、焚烧药草之事,进展如何?”
“雷震已带精锐赶往老鹰嘴焚烧点!玲珑亦奉命潜入市井,追查‘玄阴教’散播谣言及香囊源头!” 陆明渊语速快而清晰,“县中所有郎中医者,连同药铺伙计,已按姑娘要求,集中于西厢,正由赵师爷分发艾草、菖蒲,熬制药汁,准备全城熏蒸驱避!生石灰、烈酒亦在加紧调配,分发各处关卡、水源看守点!”
“好!” 沈清漪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陆明渊的雷厉风行和执行力,在这种危局下显得尤为重要。她站起身,走到老妇人的病床前,“陈老,请搭把手,扶住这位婆婆。”
“诶!好好!” 陈郎中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老妇人。
沈清漪再次凝神,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老妇人手臂、脖颈上起伏的红痕轨迹。这一次,她下针的速度更快,手法也更加繁复多变。时而如蜻蜓点水,针入即出;时而如老树盘根,捻转提插,深刺留针。银针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皮肉血脉之间编织着一张无形的、阻挡死亡蔓延的罗网。
随着针落,老妇人紧蹙的眉头竟缓缓舒展开来,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了许多。虽然没有像中年汉子那样红痕立止,但起伏的幅度明显减弱,频率也慢了下来。
“婆婆…觉得如何?” 沈清漪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老妇人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眼神有些涣散,却少了之前的痛苦和恐惧,多了几分迷茫的平静。“…暖…暖和点了…心口…没那么…揪着疼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微弱,却如同天籁!
“神了!真是神了!” 旁边打下手的衙役忍不住低声惊呼,看向沈清漪的眼神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敬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喊!
“大人!沈小姐!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我爹!” 一个浑身是泥、脸上带着冻疮和泪痕的年轻汉子,被两个衙役架着,几乎是拖了进来!他怀里抱着一个用破旧棉被紧紧裹住的人形,棉被边缘,一只枯瘦如柴、布满暗红色斑痕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大人!沈小姐!张家洼…张家洼又送来一个!是…是村东头的张老蔫!他…他快不行了!” 架着汉子的衙役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年轻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沈清漪和陆明渊拼命磕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砰砰作响:“青天大老爷!女神医!求求你们!救救我爹!他…他早上还好好的…晌午突然就…就倒了!脸上…身上全是红道子…嘴里…嘴里开始冒血沫子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衙役们连忙将破棉被包裹的病人小心地抬到第三张空着的门板上。掀开棉被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甜腥恶臭扑面而来!即使隔着药布也清晰可闻!
只见那张老蔫,已是气若游丝!整张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皮肤下的红痕如同无数条粗大的蚯蚓在疯狂地蠕动、搏动!口鼻之中,暗红色的血沫混合着粘稠的白色涎水,正不受控制地汩汩涌出!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动着全身红痕更加剧烈地起伏!仿佛下一刻,那皮下的活物就要破体而出!
“爹!爹!” 年轻汉子哭得撕心裂肺。
陈郎中和衙役们看到这惨状,脸色瞬间煞白,连连后退!这症状,比前两个病人凶险何止十倍!分明已是弥留之际!金针…还能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