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掏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小包,打开一角,里面是些灰黑色的粉末和几片没烧尽的、带着特殊腥苦气味的草药残片。“喏,就是这种怪味!跟柳小姐那香囊里的引魂香灰味道一模一样!虽然淡了很多,但瞒不过我的鼻子!”
雷震凑近使劲嗅了嗅,浓眉拧成了疙瘩:“嗯!是这股子又苦又腥的邪味儿!在哪发现的?”
“城西土地庙后头的巷子!” 玲珑语速飞快,“那地方偏僻得很,平时只有些乞丐流民窝着。我在一堆刚烧过不久的纸钱灰烬里扒拉出来的!旁边还有个破瓦罐,里面剩了点底子,也是这味儿!”
“土地庙?乞丐窝?” 雷震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中凶光闪烁,“妈的!这群见不得光的老鼠!肯定是在那儿偷偷摸摸配这害人的香灰!走!带老子去看看!老子非把那耗子洞掏了不可!”
“急什么!” 玲珑一把拉住雷震,“打草惊蛇懂不懂?我刚发现这点线索,你就带人冲过去,那些耗子早跑没影了!而且小姐说了,香囊只是诱饵,真正的源头是蛊!找到配香灰的,未必能找到下蛊的!”
“那…那怎么办?” 雷震烦躁地挠头。
“盯着!” 玲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我让阿毛(一个小乞丐)他们几个机灵的,装作捡破烂的,就在土地庙附近巷子里晃悠,盯着那堆灰烬和破瓦罐!只要有人再去烧东西或者拿那个瓦罐,立刻来报!顺藤摸瓜,才能揪出后面的大鱼!”
“嘿!小丫头片子,脑子转得挺快!” 雷震咧嘴一笑,蒲扇大的手重重拍在玲珑肩膀上(拍得玲珑一个趔趄),“行!听你的!放长线钓大鱼!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羔子敢在清河县玩这种阴毒把戏!”
东厢房紧闭的门扉内,光线昏暗。柳如眉蜷缩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身上那件华贵的桃红锦缎袄裙沾满了泪痕和灰尘,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已散乱,昂贵的赤金点翠步摇歪斜地挂在发间,摇摇欲坠。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露出底下苍白憔悴的底色。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啜泣声。阿贵临死前那扭曲的面容,皮肤下疯狂蠕动的红痕,火焰中凄厉的尖叫…还有陆明渊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看死人一样的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挥之不去。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香囊…” 她抱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手臂,试图用疼痛来驱散心头的恐惧和巨大的负罪感。从小到大,她都是被捧在手心的柳家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惊吓?何曾想过自己一个“好心”,竟会害死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甚至…差点害了“明渊哥哥”?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的推门声响起。
柳如眉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门缝!是陆明渊派人来抓她问罪了?还是…那些可怕的蛊虫爬进来了?
门缝被推开一条窄隙。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负责洒扫的哑婆子,端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她脸上带着卑微的惶恐,指了指碗里冒着热气的、稀薄的米粥,又指了指柳如眉,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意思大概是让她吃点东西。
柳如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即又被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淹没。她猛地抓起手边一个软枕,狠狠砸向门口,尖声哭骂:“滚!都给我滚!我不吃!饿死我算了!反正…反正你们都当我是祸害!是瘟神!”
软枕砸在哑婆子脚边。哑婆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粗陶碗差点掉在地上。她惊恐地看着状若疯狂的柳如眉,不敢再停留,慌忙放下碗,逃也似的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房门。
“呜呜呜…” 看着那碗放在门口地上的、冒着可怜热气的稀粥,柳如眉的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只剩下更深的绝望和孤独,捂着脸再次痛哭起来。连最低贱的仆妇都怕她、躲她…她柳如眉,真的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了吗?
哭了许久,直到嗓子干哑,眼泪似乎也流干了。柳如眉才抽噎着,抬起红肿的眼睛。目光无意间扫过门缝外…前院的方向。
隔着一道院墙,前院似乎比平时更加嘈杂。隐约能听到衙役们急促的脚步声,搬运重物的吆喝声,还有…一阵阵压抑的、带着恐惧却又充满敬畏的低语声。
“…沈小姐…真神了…”
“…那磁石…真把虫子吸出来了…”
“…张家洼的王婆子…胳膊上的红道子…消下去一大片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丝线,钻入柳如眉的耳朵。
沈小姐?沈清漪?她…她来了?她真能治那可怕的蛊虫?还能…用磁石把虫子吸出来?
柳如眉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混合着某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驱使着她。她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如同做贼般,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冰凉的地板刺激着她的脚心,她却浑然不觉。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近门板上一道细微的裂缝。
透过狭窄的缝隙,她看到了前院的一角。
风雪似乎小了些。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几个衙役正吃力地抬着一筐筐黑色的石头(磁石)往西厢方向搬。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被油布围起来的一小块区域。
油布缝隙中,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沈清漪。
她穿着素色的罩袍,蒙着脸,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在一个衙役的帮助下,用一块黑乎乎的石头(磁石),小心翼翼地靠近一个躺在门板上、手臂裸露的老妇人的胳膊…那老妇人的胳膊上,赫然有着和阿贵一模一样的、暗红色的、如同活物的斑痕!
柳如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让她几乎想立刻缩回头!
然而,下一幕,却让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当那黑石头靠近老妇人手臂时,皮肤下的红痕竟如同活物般被“吸”得凸起!接着,沈清漪似乎做了什么…皮肤被“吸”破了一个小口!然后…然后她清晰地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如同沙粒般的东西,竟然…竟然真的从那小口子里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粘附在石头上!
“呕…” 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柳如眉死死捂住嘴,才没吐出来。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震撼!
她真的…真的在“吸”虫子!把那些吃人的活物…从人的身体里…吸出来!
油布围挡内,沈清漪似乎完成了操作,移开磁石,将粘着污物的油布一角伸入旁边烧得通红的炭盆。一股白烟和焦臭升起。
围挡外,衙役们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敬畏的低语。
“…神了!真神了!”
“…王婆子有救了!”
柳如眉呆呆地看着油布缝隙中,沈清漪那平静地指挥着衙役处理后续、擦拭器具的侧影。看着那老妇人被扶起时,虽然虚弱、但明显松缓了许多的神情。
没有尖叫,没有恐慌,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沉静如水、却仿佛能抚平一切恐惧的力量。
这就是…医术?
这就是…救人?
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柳如眉的心底,某个根深蒂固的东西,仿佛被这隔着门缝的一瞥,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惭愧”和“震撼”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委屈、恐惧和自怜。
她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却感觉不到寒冷。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磁石吸虫,焚灭污秽。也回放着阿贵死前的惨状,和自己散香囊时的趾高气扬…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灵魂上。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那“好心”的香囊,究竟带来了怎样可怕的灾难。
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个被她视为“情敌”、挤兑过的沈清漪,在做什么,拥有着怎样一种…她无法企及的力量和光芒。
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却不再是委屈的泪水。那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恐惧、后怕、震撼,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向往。
她看着地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稀粥,又看了看门缝外那片灯火通明、正在与死神搏斗的前院。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念头,如同挣扎出土的幼苗,在她混乱的心绪中悄然萌生:
“我…我能做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