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的灯火彻夜未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焚烧后的余味和生石灰的干涩气息,混合着一股难以消散的、如同铁锈混合劣质草药的甜腥——那是从老鹰嘴带回的死亡烙印。桌案上,摊开着雷震连夜绘制的、潦草却关键的城西地形草图。土地庙后巷、乞丐窝、破瓦罐、通往城外荒山的狭窄秘道…以及秘道尽头那座被枯藤缠绕、在夜色中如同蛰伏巨兽的废弃山神庙。
陆明渊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钎,重重戳在草图上山神庙的位置,指尖下的墨迹几乎被碾碎。烛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跃,映照出翻涌的寒芒与破釜沉舟的锐气。
“秘道狭窄,仅容一人侧身,出口隐蔽,易守难攻。庙内情况不明,或藏有邪教死士、制蛊器具,甚至…那‘血线噬心蛊’的母巢!” 雷震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和未散的杀气,铜铃大眼中燃烧着跃跃欲试的战意,“大人!给属下三十精兵!今夜就端了这贼窝!把那装神弄鬼的‘玄阴大尊’揪出来剁成肉泥!”
“莽撞!” 陆明渊的声音冰冷如刀,瞬间斩断了雷震的冲动,“秘道狭窄,强攻便是送死!庙内若有埋伏,火油陷阱,毒烟瘴气,顷刻间便能让我等全军覆没!更遑论…若其内真有母蛊巢穴,一旦惊动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他霍然起身,玄色大氅在烛光下拉出一道凌厉的阴影,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肃立在堂下的雷震、玲珑,以及两名精干老练的衙役班头——张龙、赵虎。
“敌在暗,我在明。其以邪术蛊惑人心,根基在于‘玄阴教’编织的弥天谎言!信徒为其耳目爪牙,恐慌为其滋养土壤!斩草,必先除其根!断流,必先塞其源!”
陆明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此战,不在刀兵!而在人心!在情报!在抽丝剥茧,揪出其蛊惑、散毒、联结信徒的脉络!”
他指向草图上山神庙的位置,又猛地划向代表清河县城及周边村落的大片区域:
“目标:玄阴教在清河县内所有暗桩、香堂、传教之人!查明其如何聚拢信徒?如何散播‘赐福水’、‘护身符’?如何甄别、接触特定人群?其教义核心为何?组织架构如何?与那山神庙之间,必有隐秘联络渠道!此乃破局之关键!”
“大人!” 张龙抱拳,这位年近四旬、面相忠厚却眼神精明的老班头沉声问道,“属下等该如何着手?那邪教妖人行事诡秘,信徒口风极紧,寻常探访恐难有收获。”
“乔装!渗透!” 陆明渊吐出四个字,如同冰珠落地,“雷震!”
“属下在!”
“你带张龙、赵虎,及五名机灵可靠、擅于市井厮混的弟兄!脱去公服,扮作流民、苦力、行商!混入城西土地庙周边乞丐窝、鱼龙混杂之地!重点盯住那处发现香灰瓦罐的巷子!玲珑的情报,那里是配药窝点,必有玄阴教低阶教众往来取药!盯死他们!顺藤摸瓜!找出其上线!摸清其散药规律、联络方式!”
“是!” 雷震、张龙、赵虎轰然应诺。
“玲珑!” 陆明渊目光转向那娇小却眼神锐利的身影。
“在呢!大人!” 玲珑挺起小胸脯,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精光。
“你扮作逃荒的孤女,或投亲不遇的可怜人!” 陆明渊语速极快,“目标:城南‘慈济庵’、城隍庙后街、码头苦力聚集的窝棚区!这些地方,流民乞丐众多,恐慌最盛,最易被邪教蛊惑!设法接近那些神情恍惚、口念‘玄阴’、或佩戴奇怪符咒之人!套取信息!尤其留意,他们是否提及‘赐福水’、‘护身符’的来源!以及…‘红娘娘’的细节!”
“明白!” 玲珑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兴奋,“装可怜,套话,我最拿手了!”
“记住!” 陆明渊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警告,“所有人!绝不可暴露身份!绝不可主动接触‘赐福水’、‘护身符’等可疑之物!更不可饮用、触碰!若有发现,只可远观,记下特征、流向!若有暴露之危,立刻撤退!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此非畏战,乃为大局!尔等性命,关乎能否揪出幕后真凶!明白吗?!”
“明白!” 众人凛然,齐声应道,感受到那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
“各自准备!一个时辰后,分头出发!” 陆明渊大手一挥。
城西土地庙后巷。
这里仿佛是清河繁华表皮下一块溃烂的疮疤。低矮歪斜的土坯房挤在一起,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得漆黑。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如山,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衣衫褴褛的乞丐、眼神浑浊的流民、鬼鬼祟祟的闲汉…如同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麻木而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闯入的生面孔。
雷震此刻的形象,与平日威风凛凛的雷捕头判若两人。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散发着汗馊味的破旧棉袄,脸上抹了厚厚的锅底灰,头发乱糟糟地结成一绺一绺,一只脚上缠着脏污的破布,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走着,喉咙里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他魁梧的身材此刻成了一种负担,努力佝偻着背,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哎哟…饿死俺了…哪位行行好…赏口吃的…” 他哑着嗓子哀嚎,铜铃大眼却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视着巷子深处那个堆满垃圾的角落——正是玲珑发现香灰瓦罐的地方!一个瘦小干枯、眼神闪烁的汉子(正是被雷震抓住的“瘦猴”),正畏畏缩缩地蹲在墙角阴影里,对着雷震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头儿…咳,老雷…” 扮作同样落魄苦力的张龙凑近雷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线人’说,配药那俩孙子…一般…一般后半晌来取‘料’…算算时辰…快到了…”
“嗯…” 雷震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浑浊的音节,不再哀嚎,顺势“虚弱”地靠在旁边一堵散发着尿骚味的土墙上,半眯着眼,如同饿晕的乞丐,目光却死死锁住巷口方向。
时间在污浊的空气和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巷子里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多是面黄肌瘦的流民,麻木的眼神扫过雷震等人,便迅速移开,唯恐惹上麻烦。
突然!
巷口出现了两个身影!
两人皆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短打,头上戴着压得很低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们步履匆匆,警惕地左右张望,径直朝着垃圾堆角落走去!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盖着破布的竹篮!
“来了!” 张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雷震的心脏猛地一紧!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却又强迫自己保持着“虚弱”的姿态,只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那两人。
只见那两人走到垃圾堆角落,并未与蹲在阴影里的“瘦猴”有任何交流,仿佛他不存在。其中一人极其熟练地掀开一块破木板,从的破布,露出里面几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两人动作麻利,一人将瓦罐里残留的灰黑色粉末倒入竹篮的包裹里,另一人则将竹篮里的新包裹(显然是配好的“药引”)塞进瓦罐。整个过程快而沉默,如同某种肮脏的交易,只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随后,两人盖好瓦罐,藏回原处,提起竹篮,再次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巷子,便匆匆离去,消失在巷口的人流中。
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看“瘦猴”一眼!
“他娘的!够谨慎!” 雷震心中暗骂,强压下立刻带人追上去的冲动。陆明渊的命令言犹在耳——顺藤摸瓜,揪上线!打草惊蛇,只会断了线索!
“跟上!分两组!盯死!” 雷震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的气音命令道,同时对着“瘦猴”的方向,极其隐蔽地做了个“继续蹲守”的手势。
张龙、赵虎和两名精干的衙役,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城南,“慈济庵”破败的后墙根下。
这里聚集着比城西土地庙更绝望的人群。多是拖家带口、逃荒而来的流民。破旧的窝棚如同肮脏的蘑菇,挤在庵墙的阴影里。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孩童的啼哭和病人压抑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