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住!我们马上进来!”外面传来张龙炸雷般的吼声和更加急促猛烈的撬砸声!
沉重的石门在巨力的撞击和撬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封门的冰坨簌簌掉落。一线微弱的天光,混杂着外面火把的光亮,终于艰难地透入了这死寂的黄金坟墓。
县衙后宅,陆明渊的书房。
浓重的药味顽强地驱赶着角落里的黑暗。窗棂紧闭,隔绝了深秋的寒意,却隔不开那份风雨欲来的沉重。数盏明烛在案头跳跃,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陆明渊倚靠在软榻上的身影拉得细长而脆弱。
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亮得惊人,燃烧着病态的执念。一件厚实的墨色大氅裹在身上,沈清漪那件素白的外袍早已解下,此刻正搭在一旁的椅背上。
染血的羊皮边关布防图,鸨母那本记录着“罗裳三十万”的暗账册,顾长风泣血控诉的血书,还有那方象征着滔天罪行的“双螭盘云印”拓样,悉数摊开在宽大的书案之上。每一件证物都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寂静的房间里轰鸣。
沈清漪坐在案几另一侧,离他不远。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衣裙,发髻简单挽起,卸去了多余的钗环,只留下一支素银簪子固定。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丽绝伦的侧脸,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医典和几张写满娟秀小字的笺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落日沙”、“赤焰罗兰”的毒性分析和相生相克之物。手边放着一碗热气将散未散的汤药,褐色的药汁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膜。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轻响。
陆明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反复刮过羊皮图上那片被自己鲜血染红的“鹰嘴崖”区域,又扫过账册上鸨母娟秀却暗藏机锋的“罗裳三十万”,最终定格在“双螭盘云印”那狰狞的线条上。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比在冰窖时连贯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厉:
“‘赤焰罗兰’需硝石巨量制冰,硝石源自军械坊,鸨母‘罗裳’巨款实为购硝之资,此款源头乃蝗灾贪墨银…此一线,军械坊以硝石为媒,勾连青楼,洗白贪墨,豢养死士,行‘画皮’之恶。”他修长苍白的手指在羊皮图“落日峡”一点,“‘落日沙’源出边关险地,此毒凶戾,王府死士用以灭口截杀,乐师毒弦亦源于此…鸨母暗账之中,除‘罗裳’外,另有一笔‘香木十万’,标注‘北地奇珍’…”
沈清漪抬起眼,接口道,声音清泠如泉:“清漪细查过,所谓‘北地奇珍香木’,其味辛烈,带有异域特有之腥臊。此物绝非制香之材,倒与典籍所载数种产自北狄苦寒之地、用于激发战马凶性的‘狂腥草’极为相似!此草研磨成粉,混入精料,可令战马短期内力大增,不知疲倦,然药性过后,马匹脏腑俱损,形同废柴!”她目光扫过那方螭龙印,“鸨母购入此物,绝非为春风楼之用!此‘香木十万’,恐为靖王资敌,助北狄铁骑之物!”
陆明渊眼中寒芒暴涨:“好一个‘香木’!贪墨银购硝石,供青楼制毒冰;再以贪墨银购毒药、购战马禁药,经青楼之手转运边关,资敌以毒以兵!而王府死士截杀顾长风,屠戮永平堡,只为掩盖其私通敌国、倒卖军资、私绘布防之罪!最终,以‘白骨帖’嫁祸‘画皮娘子’,妄图将一切罪恶沉于青楼女子冤魂之下!”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火剧烈摇晃,碗中药汁荡起涟漪,“朱佑杬!此獠所谋,岂止清河一隅?他要的是…乱我边关,撼动国本!”
情绪激荡之下,他喉头又是一阵腥甜上涌,强行压下的咳意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呛咳,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
“大人!”沈清漪立刻起身,几步抢到他榻边。她动作迅捷却轻柔,一手稳稳扶住他因咳嗽而微微下滑的身体,另一手已熟练地探向他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脉象依旧紊乱虚弱,但比在冰窟时那油尽灯枯之象已强了太多,这让她紧绷的心弦稍松了一丝。
“无…无碍…”陆明渊喘息着,想推开她的手,却因脱力而显得徒劳。他侧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咳血的样子,一滴鲜红却已不受控地溢出嘴角,顺着下颌滑落。
沈清漪眉心紧蹙,眸中忧色深重。她迅速拿起榻边小几上备好的干净帕子,毫不犹豫地伸过去,动作自然地替他拭去那抹刺眼的血迹。微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下颌的皮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金针锁穴,药力维系,不过是饮鸩止渴,吊住一口气罢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灼,“‘落日沙’混入‘相思引’,引动大人心脉旧创,毒性已入膏肓。清漪无能,只能暂时压制,若无对症解药…”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看着陆明渊的眼神,凝重得如同千钧重担。
陆明渊在帕子离开的瞬间,微微偏开了脸,避开了她过于专注的目光。他闭了闭眼,强行平复翻涌的气血和心绪,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冰寒:“解药…必在源头!鹰嘴崖密洞,或落日峡毒源!此二处,必得其一!”他染着血丝的唇紧抿,目光再次投向案上那片被血染红的“鹰嘴崖”,“王府已知密库暴露,鹰嘴崖密洞…危矣!必须…抢在他们销毁罪证之前!”
他撑着榻沿,试图坐直身体,那不顾一切的架势让沈清漪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加重了扶住他手臂的力道:“大人!您此刻绝不能妄动!清河至鹰嘴崖,千里之遥,路途艰险,王府必有截杀!您这身子…”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陆明渊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固执和灼热,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她:“沈清漪!此证…系家父…系社稷!纵…九死…必往!”
“清漪明白!”沈清漪迎着他决绝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清亮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苍白却坚毅的脸庞,“但大人必须活着看到罪证出鞘!清漪随行!沿途以金针药石护持大人心脉!鹰嘴崖毒瘴险恶,落日沙源头诡谲,清漪之能,或可一搏!”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此去,非为大人一人之安危,更为将那罪证,活着带回清河!”
“你…”陆明渊一震,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不赞同,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微微松了些许力道,却并未放开。烛光下,两人靠得极近,他几乎能看清她眼中那份沉静下的孤勇,以及…一丝深藏的担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案头烛火跳跃,将两人贴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融成一片模糊而紧密的轮廓。药味、墨香、若有似无的幽兰气息,还有那未散尽的血腥气,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隙。
柳如眉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味的参汤,正欲抬脚进来。她精心打扮过,发髻簪着新摘的芙蓉,脸上薄施脂粉,盖住了之前炸炉留下的些许痕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刻意练习过的、温婉的笑意。
然而,她所有的动作和表情,在看清书房内情景的瞬间,彻底僵在了脸上。
摇曳的烛光清晰地映照出软榻边那几乎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陆明渊苍白虚弱地倚靠着,沈清漪正倾身向前,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另一手似乎刚从他的下颌收回,指尖还捏着一方素帕!而陆明渊的手,竟紧紧攥着沈清漪的手腕!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案上,染血的图卷、摊开的罪证、写满药方的笺纸…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柳如眉眼中只剩下那对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刺眼、异常亲密的剪影。
托盘猛地一颤,碗中滚烫的参汤剧烈地晃荡起来,褐色的药汁泼溅而出,烫红了她精心保养的手指,也泼脏了托盘上垫着的绣花锦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让她精心修饰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煞白。她端着托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进托盘的红漆里。
门缝透出的光影,恰好照亮了她骤然扭曲的神情和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嫉恨之火。
书房内,陆明渊和沈清漪同时被门声惊动,目光倏地转向门口。
空气骤然凝固,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柳如眉手中汤碗里药汁晃荡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
沈清漪下意识地想抽回被陆明渊握住的手腕,却发现他的力道并未放松,反而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沉冷。陆明渊的目光越过沈清漪的肩头,落在门口僵立的柳如眉身上,那眼神疲惫而锐利,带着洞穿一切伪装的冷漠,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出去。”
两个字,冰冷如铁,毫无转圜余地。
柳如眉身体剧烈地一晃,如同被这两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她死死咬住下唇,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浓烈的药味、心碎的委屈和滔天的怒意在她胸中翻江倒海。她死死地盯着陆明渊依旧攥着沈清漪手腕的那只手,又狠狠剜了一眼沈清漪沉静的侧脸,猛地一跺脚,转身将门重重摔上!
“砰——!”
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也震得案头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书房内重归死寂,残留的震动仿佛还在空气里回荡。陆明渊缓缓松开了握着沈清漪手腕的手,疲惫地闭上眼,靠回软枕,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咳。
沈清漪沉默地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皮肤冰凉的触感和那股绝望般的力道。她没有去看门口,只是默默拿起榻边那碗早已温凉的汤药,用银匙轻轻搅动着凝结的药膜,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静,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药凉了,药性便散了。大人,趁还有些温热,服下吧。”
她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递到陆明渊唇边。苦涩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陆明渊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药勺,又抬眸看向沈清漪。她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药碗,烛光在她挺秀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神情平静无波。方才门口那充满嫉恨的目光,那震耳的摔门声,似乎都未能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出她并非全然的无动于衷。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微微张口,将那勺苦涩至极的药汁咽了下去。
窗外,深秋的风骤然猛烈起来,呼啸着穿过庭院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怪响。檐下,一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被吹得疯狂摇摆,灯罩内的火苗在狂风中左冲右突,猛地一挣,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消失,县衙的后院彻底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黑,只有书房窗纸上透出的那一方暖黄烛光,在无边的黑暗与呼啸的寒风中,顽强地亮着,如同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的一叶孤舟。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