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白骨荒冢立清明(1 / 2)

清明时节,天光惨淡。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清河县城上空,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坠下冰冷的雨滴。料峭的春风裹挟着湿冷的寒意,呜咽着穿过街巷,卷起纸钱焚烧后的灰烬,打着旋儿,扑打在行人匆匆的脸上。

城西乱葬岗边缘,一片新辟出的空地上,此刻却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披麻戴孝的哭嚎,没有喧天的锣鼓唢呐,只有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草木焚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声的悲戚。

十口薄皮白木棺材,一字排开,静静地躺在刚挖好的深坑旁。棺材里,是十具被王府“画皮”酷刑摧残、早已面目全非、最终在春风楼冰窖中被发现的女子尸骸。她们没有名字,没有来历,如同被狂风吹落的残花,零落在污浊的泥泞里。如今,她们终于得以入土为安。

沈清漪一身素白,未施粉黛,乌发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起,站在人群最前方。她清丽绝伦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肃穆,清澈的眼眸如同寒潭,倒映着眼前十口冰冷的棺木和黑压压的人群。在她身侧稍后,玲珑同样素衣素裙,大眼睛红肿未消,手里捧着一大束新采的、带着露水的白色野菊和几支初绽的桃枝。几个衙役在张龙的带领下,神情肃穆地维持着秩序。

“各位乡亲父老,”沈清漪清冷的声音穿透寂静的春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今日清明,陆大人本欲亲临,为这些枉死的姐妹送行,奈何重伤未愈,昏迷不醒,特命清漪代行此礼。”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十口棺木,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在人心上:“棺中姐妹,生前受尽屈辱折磨,身化白骨,魂无所依。她们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妹?我们或许永远无从知晓。但她们,是我们清河的女儿!是我大明子民!她们的血,染红了春风楼的地砖,她们的冤,不该沉入乱葬岗的污泥!”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妇人已悄悄抹起了眼泪。那些平日里对青楼女子嗤之以鼻、避之不及的面孔上,此刻也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有恐惧,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

“陆大人曾言,”沈清漪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陆明渊特有的、斩钉截铁的冷冽,“律法昭昭,天理昭昭!无论贵贱,人命关天!王府罪恶滔天,戕害无辜,终有一日,必受天谴国法!今日,我等立此无名冢,不为彰显,只为告慰亡魂!让她们知道,清河百姓,未曾遗忘!让她们知道,这朗朗乾坤之下,总有人…在为她们讨一个公道!”

她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人群中激起巨大的波澜!压抑的抽泣声、愤怒的低语声此起彼伏。

“陆大人说得对!”

“王府狗贼!不得好死!”

“姑娘们…安息吧…”

沈清漪不再多言,对张龙微微颔首。

张龙神色一肃,深吸一口气,如同炸雷般的声音响起:“落——棺——!”

沉重的号子声响起。十名衙役和几名自愿帮忙的青壮汉子,喊着整齐的号子,抬起那十口薄棺,缓缓放入早已挖好的深坑之中。黄土一锹锹落下,覆盖在冰冷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玲珑捧着那束素洁的野菊和桃枝,走到墓坑边缘。她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将花束放在即将被掩埋的棺木之上。白色的野菊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目,如同点点不屈的星光。

“姐妹们…”玲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努力保持着清晰,“一路…走好…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别再…受苦了…”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冰冷的泥土上。

随着最后一锹黄土落下,十座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黄土坟茔,在乱葬岗边缘沉默地立了起来。没有墓碑,没有名讳,只有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沈清漪默默地走到最前方那座坟茔前,深深一躬。玲珑紧随其后。张龙和衙役们齐齐躬身。人群中,不知是谁带的头,黑压压的人群如同风吹麦浪般,一片片地弯下了腰。无声的哀悼,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这片新起的坟冢之上。

祭奠的仪式本该就此结束。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即将被打破之时,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几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愁苦的妇人,互相推搡着,怯生生地挤出人群。她们手里没有纸钱香烛,只有一小把刚从田埂边采来的、还带着泥土的荠菜花、蒲公英,甚至只是几片嫩绿的草叶。为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到一座坟茔前,将手中那几朵小小的、淡紫色的荠菜花,轻轻放在坟头的黄土上。

“姑娘…老婆子没什么好东西…这点野花…你…你拿着…路上…看看…”老妇人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泪,“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别…别再遭这罪了…”

她的举动仿佛点燃了什么。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默默地走上前来。他们有的放下几朵路边采的不知名野花,有的放下一个家里蒸的、还温热的粗面馒头,有的甚至只是捧起一抔干净的黄土,轻轻地撒在坟头…

没有华丽的祭品,没有煽情的言语。只有这些最朴素、最卑微的寄托,如同无声的溪流,汇聚在新起的坟冢周围。点点素白、嫩黄、淡紫的野花,在灰暗的黄土和铅色的天空映衬下,倔强地绽放着微弱的生机。馒头和点心,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坟前。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温暖,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悄然在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乱葬岗边缘滋生、蔓延。压抑的抽泣声渐渐连成一片。

沈清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清冷的眸子里,映着那些卑微的祭品,映着百姓脸上真挚的悲戚,也映着那十座沉默的坟茔。一股酸涩的暖流,悄然冲破了连日来压在心头那沉重的阴霾和疲惫。她仿佛看到陆明渊那苍白却坚毅的脸庞,看到他深潭般的眼眸中那永不熄灭的、为民请命的执着火焰。

“陆大人若醒着…定会欣慰…”玲珑抹着眼泪,在沈清漪身边低声哽咽。

沈清漪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她只是再次对着那十座无名坟茔,深深一躬。这一躬,比方才更深,更久。

祭奠的人群渐渐散去,沉重的脚步踏着湿冷的泥土,将悲伤带回各自的生活。乱葬岗边缘,只剩下新起的坟茔、零星的野花祭品,以及沈清漪、玲珑、张龙和几名尚未离开的衙役。

沈清漪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默的黄土,转身准备离开。连日奔波、忧心如焚、加上主持这场耗费心力的祭奠,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小姐!小心!”玲珑立刻扶住她,满脸担忧。

“无妨。”沈清漪摆摆手,强撑着站直身体。她目光扫过这片被新坟点缀的荒冢,对张龙吩咐道:“留两名弟兄在此看守半日,莫让野狗或闲人惊扰了亡魂清净。其余人,回衙。”

“是!沈姑娘!”张龙应声,立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