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白日里玉泉山庄地图与抬轿邪图交织出的巨大阴谋阴影,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县衙后园,连带着那壶温过的花雕酒也失了暖意,只余下杯中冰冷的残液。陆明渊独坐在书房内,窗外寂寥的冬月洒下清辉,将他玄色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堆满卷宗的书案上。桌上,济春堂带回的周家密账摊开着,冰冷的数字无声控诉着粮款变刀兵的罪孽;旁边,是那张标注着“玉泉山庄”的地图,山庄后方那条指向镜湖的蜿蜒水道,在月光下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然而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并非这些新近浮现的险恶图景。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书案一角,那个被一方素净丝帕小心包裹的物件上。
丝帕被轻轻揭开。
几块大小不一、边缘参差的玉质碎片静静躺在丝帕中央。玉质温润,即使在清冷的月光下,也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最大的一块碎片上,清晰可见半截腾云驾雾的龙身,龙爪遒劲有力,鳞片雕琢得精细入微,透着一股属于宫廷造办处的非凡气韵。这正是他父亲陆昭的遗物——那块在父亲蒙冤下狱、家产抄没的混乱中失落,又于周家地窖冰俑案中,由幸存痴儿紧握的龙纹佩碎片。
从卷十九痴儿手中发现第一片,到卷四十仵作房内拼出残缺的“昭”字,再到卷六十,那位仅存的父亲旧部、断臂老兵赵大勇于公堂之上,在周扒皮伏法前,击鼓鸣冤时亲手奉上的另一片关键残片……这些承载着血泪与沉冤的碎片,终于集齐于此。
陆明渊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捻起那些碎片。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直抵心脏。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指尖。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他依据每一片碎口的纹理、弧度、厚薄,耐心地尝试着拼接。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玉片轻微碰撞的“嗒、嗒”声在书房内回响。月光透过窗棂,静静流淌在那些碎片上,映照着龙身的纹路,也映照着陆明渊专注而凝重的侧脸。
终于,当最后一片边缘尖锐的小碎片被精准地嵌入一个不起眼的缺口时,一块近乎完整的龙纹佩呈现在眼前!断裂的龙身重新连接,虽仍有几处微小的缺失,但那威严的龙首、矫健的龙躯、翻腾的云海,已然清晰可辨!玉佩中心,那个由碎片拼合显出的“昭”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父亲无声的凝视。
陆明渊的指尖拂过那“昭”字,指腹下是冰冷的玉质和细微的接缝。他凝视着这失而复得的父亲遗物,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痛楚与决绝。然而,就在这汹涌的情绪即将淹没理智之时,一种异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并非玉质的温润或断裂的毛糙。
在那几处断裂面的最深处,指腹按压下去,竟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中空感?而且这中空感并非自然断裂形成,边缘异常规整,仿佛…刻意留出的夹层!
“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陆明渊瞬间回神,指尖迅速离开玉佩断裂面,将那份异样感暂时压下,沉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沈清漪端着一个小巧的紫檀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汤羹,散发着安神的淡淡草木清香。她步履轻盈,素白的衣裙在月光下如同流淌的溪水。
“见你书房的灯还亮着,王伯特意熬了安神汤。”她走到书案旁,将托盘放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书案中央那块刚刚拼合完整的龙纹佩上。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是对逝者的哀思,也是对生者执念的理解。“拼好了?”
“嗯。”陆明渊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他拿起那块玉佩,迎着窗外的月光,让清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玉身之上,尤其是那几处断裂面。“清漪,你来看看这里。”
沈清漪依言上前,微微俯身,凑近细看。她并未立刻用手触碰,而是凝神观察着断裂处的纹理和光泽。片刻,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沿着陆明渊方才感受到异样的几处断裂面边缘,一点一点地仔细按压、感受。
她的动作细致入微,带着医者特有的敏锐触觉。几息之后,她的指尖停在玉佩龙尾处一道相对隐蔽的裂口边缘,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这里…不对。”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确定的意味,“自然断裂,断面应是参差毛糙,受力不均。但此处边缘,过于平整光滑,尤其是内里…指腹按压,能感觉到下方有极其细微的、规则的平面阻隔感,像是…一层极薄的隔板?”
她抬起头,看向陆明渊,月光映在她澄澈的眸子里:“有夹层?”
陆明渊眼神锐利地点点头:“不止一处。龙颈、云纹下方,还有此处龙尾,三处断裂面深处,皆有类似的中空规整感。绝非自然形成。”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父亲…他可能在玉佩里藏了东西!”
沈清漪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而专注。她立刻直起身,快步走向书房一侧靠墙摆放的、属于她的那个精巧药柜。她熟练地拉开几个小抽屉,取出几样东西:一个掌心大小的白玉浅碟,一支细如牛毛的银针,一小瓶色泽清透如水的药液,还有一小块质地极其细腻的白色棉绒布。
她回到书案前,将白玉碟放在月光能清晰照到的地方,示意陆明渊将玉佩小心地放置在碟中。然后,她拔开那小瓶药液的塞子,一股极其清淡、微带苦涩的草木气息飘散出来。
“这是‘雪融露’,以雪莲蕊、寒潭水为主料,辅以几种性质极其温和的药材制成,最能浸润细微孔隙而不伤玉质本身。”沈清漪一边解释,一边用银针的尖端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丁点晶莹的药液。她的动作稳定得如同磐石,银针在月光下闪烁着微芒。
“夹层封口,必然有极其细微的粘合痕迹,且粘合剂需特殊药液才能软化溶解,以防潮防蛀。”她说着,屏息凝神,将蘸了药液的银针尖端,如同绣花般精准地探向陆明渊最先发现异样的那道龙颈断裂面深处。针尖在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缝隙边缘轻轻点触、涂抹,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羽毛。
药液缓缓渗入。时间仿佛被拉长,书房内只剩下两人轻缓的呼吸声。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沈清漪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长时间保持高度专注和极致的稳定,对她亦是极大的消耗。终于,当她第三次用蘸了新药液的银针,极其耐心地涂抹龙尾处那道最隐蔽的裂口时——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层悄然裂开的“咔嚓”声响起!
在陆明渊和沈清漪同时凝滞的呼吸中,只见龙尾处那道裂口边缘,一块极其细微、薄如蝉翼、不过米粒大小的深色玉质薄片,竟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开了!”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发现隐秘的激动。她立刻放下银针,拿起那块细腻的白色棉绒布,用布角极其轻柔地、如同拈起一片最娇嫩的花瓣般,小心翼翼地捻住那微翘薄片的一角。
屏息,凝神。
她手腕稳定,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度,极其缓慢地、垂直向上提起。
薄片被完整地、毫无损伤地掀开了!
一个极其微小的、方形的空隙暴露出来。空隙下方,并非玉质,而是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淡黄色物事,其上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墨迹!
陆明渊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立刻拿起桌上备好的另一支更细的银制镊子,动作却比沈清漪方才更加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世间最脆弱的珍宝。镊子尖精准地探入那微小的空隙,极其轻柔地夹住了那淡黄色薄片的边缘。
一点,一点,缓缓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