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点不只是数数目。要查验储存条件是否达标(防潮、防火、防盗),要抽样检查产品质量(火药是否受潮结块、炮子铸模是否标准、铁锭成色是否一致),要核对出入库单据是否齐全、签押是否符合流程……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都可能在未来某个要命的时刻,导致整场战役的崩盘。
而工坊区,尽管已是严冬,工匠们却干得满头大汗。重点不再是扩大生产,而是检修和备件储备。水力锻锤日夜轰鸣,锻造着各种规格的替换零件:燧发枪的击锤簧、阻铁、枪机螺丝;火炮的炮闩、瞄准器具;“神机营”专用的定量火药勺、通条、装弹模具……这些东西不起眼,但消耗快,必须大量储备。
马老三如今是武备司的副总管事,他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皮围裙,在各个关键工位间转悠,不时拿起一个刚车出来的零件,眯着眼睛对着灯仔细看,或用卡尺量了又量,嘴里嘀咕着:“这个螺纹浅了半分……退回去重车!”“这批燧石硬度不够,打不了三十发就得换,查来源,换掉!”
他的白发更多了,但眼神却亮得瘆人,像两簇永不熄灭的炭火。
后勤司的衙门,则像个巨大蜂巢的中枢。这里没有硝烟气,只有无尽的纸张摩擦声和算盘声。赵普坐镇,
户房的算盘打得最响,他们在核算最后一遍钱粮:各州县的秋粮已基本入库,总数是多少?除去必须留存的地方开销、官俸、常平仓储备,能调拨北上作战的最大额度是多少?这些粮食,通过哪几条漕运线路、以什么节奏、用什么规模的船队运往前线各预设粮台?沿途需要征调多少民夫、车辆、船只?民夫的工钱、口粮、医药如何保障?损耗预算做多少?
钱法房则在紧张地监测着“炎武通宝”和“钱引”的市面流通情况。大战在即,必须确保货币稳定,不能出现挤兑或物价飞涨。他们要与市舶司、各大商行沟通,必要时动用国库金银储备平抑市场。同时,秘密筹备一批便于携带、用于前线就地采购或赏军的金银锭和足色铜钱。
车驾房最是忙乱,他们在清点和整修所有能调集的运输工具:官府的漕船、驿站的驮马、征用的民间牛车、甚至刚刚试制出来的几十辆新式“四轮重型货运马车”(加了铁箍车轮和简易轴承)。每一辆车、每一条船、每一匹马,都要登记造册,检查状态,配备驭手,规划编组。
情报司的动作,最为隐秘,也最为致命。韩冲的触角,在这个冬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向北延伸。
一批批经过严格训练、精通北地语言风俗、身份背景无懈可击的“商人”、“流民”、“僧道”、“郎中”,携带着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关引、路条和少量本钱,从各个秘密渠道离开杭州,消失在人海之中。他们的目的地,是长江北岸,是淮河两岸,是那些即将成为战场或战略要冲的城镇、渡口、关隘。
他们的任务也各不相同:有的要摸清某个宋军营寨的确切兵力、布防、士气、主将脾性;有的要绘制某段河道的精确水文图,标明哪里可以徒步,哪里必须舟渡;有的要潜伏进扬州、庐州等大城,建立秘密联络点,收买关键小吏,甚至策反失意军官;还有的更危险,要尝试渗透进金军控制的边缘地带,观察其调动迹象,验证之前关于其内斗和防务空虚的情报……
所有派出去的人,都带着一套复杂的密语书写方式和紧急情况下的接头、撤离预案。他们像一粒粒无声的种子,被撒向北方冰冻的土地,只待春暖花开——或者战火点燃——时,破土而出,成为大炎军队最敏锐的眼睛和最灵通的耳朵。
五大司,如同战争巨兽的五脏六腑、筋骨爪牙,在这江南罕见的严寒冬季里,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检修”。每一个齿轮被擦拭上油,每一根血管被疏通加压,每一颗獠牙被磨砺淬火。
没有激昂的战前动员,没有热血沸腾的誓言。只有无穷无尽的清单、图表、数字、口令、和一遍又一遍枯燥到极致的重复检查。
但正是这看似繁琐、沉闷、甚至令人窒息的“检修”,才是将一支军队、一个国家,从和平状态转入战争轨道的真正标志。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拧紧,最后一份粮草被核准入库,最后一个暗桩成功潜伏到位……这台被命名为“大炎”的战争机器,便将结束它的蛰伏与调试。
只等那一声令下,便要发出低沉而恐怖的轰鸣,碾碎前方的一切阻碍。
雪,不知何时,悄悄落了下来。起初是细碎的雪沫,很快变成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杭州城的街巷、屋檐、运河。
仰曦堂里,方腊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迅速变得白茫茫的世界。身后长案上,五大司分别呈递上来的、厚厚一叠关于“最后检修”完成情况的汇总文书,墨迹未干。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进窗棂的雪花。雪花在手心迅速融化,留下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
冬天来了。
最难熬,却也最能孕育生机的季节。
“快了。”他对着窗外漫天风雪,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雪落无声,战争机器的检修,也已接近尾声。
只待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