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吹过华北平原。西山制造局派出的两名匠师——老铆工赵德山和中年轮机匠刘水生,揣着盖有兵部与制造局双重关防的文书及一匣子“靖海”艇非核心图纸的抄本,登上了南下的官船。他们神色木讷,言语谨慎,完全是两个奉命行事、安分守己的工匠模样。只有陈远知道,赵德山那双布满老茧、能精准拿捏铆接力道的手,和刘水生日复一日与复杂机械打交道养成的缜密观察力,或许能在福州看到一些“分外”的东西。
京城的反应如同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各异。醇亲王对陈远的“配合”表示满意,觉得这个年轻人确实“懂事”,在太后面前又为他美言了几句,强调其“不居功,只办事”的态度。李鸿章则对这道旨意背后的意味更加警惕。陈远虽然失势,但其技术影响力却通过这种“官方合作”的方式,正大光明地向南方渗透。他指示在福建的淮系官员及与福州船政局有往来的商人,密切注意这两个匠师的一举一动,并设法了解他们携带的技术细节,最好是能找出瑕疵或“不合闽省实情”之处,以便在后续奏报中加以限制甚至否定。
恭亲王的态度则更为复杂。他乐见陈远的势力被限制在“纯技术”领域,但也对醇亲王借海防事务扩张影响力的意图心存防范。他默许了这次技术派遣,却也在沈葆桢的奏折批复中,加入了“着该局虚心讲求,然亦需因地制宜,不可一味仿效,靡费钱粮”的告诫,为可能的“不成功”预留了伏笔。
赵德山和刘水生的到来,在福州船政局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沈葆桢亲自接见,礼数周到,安排他们住进厂区内的客舍,派了两名通晓官话的本地书办协助,并指定了一处空闲的工棚作为他们讲解图纸、与本地工匠交流的场所。局里上下都知道这是“京里来的师傅”,带着“新式快艇”的秘法,好奇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最初的几天,赵德山和刘水生严格按照陈远的嘱咐,深居简出,只在指定工棚内,对着图纸,向沈葆桢选派来的几名资深工匠和工头,讲解“靖海”艇钢壳的拼接顺序、铆接要点,以及那台二手英国蒸汽机与艇身匹配、调试的注意事项。他们讲得细致,却绝不多言,对于工匠们提出的、超出图纸范围或涉及更核心设计思路的问题,一律以“京局只授此图,其余不知”或“此乃冯先生(冯墨)定夺,我等只知照做”为由推脱。
然而,技术的魅力在于,一旦展示,便会自动吸引那些真正有心之人。几次讲解下来,船政局几位原本对“钢壳小船”嗤之以鼻的老工匠,在仔细研究了图纸上关键的节点处理和应力分布设计后,渐渐收起了轻视,开始认真琢磨、提问。赵德山虽然话不多,但每每在关键处点拨一两句,都让这些老师傅有茅塞顿开之感。刘水生则带着人在船厂里寻找合适的旧机器,演示如何调整基座、校准传动,让原本有些看不起这个“京里来的机器匠”的本地机修工,也慢慢围拢过来。
这股技术的涟漪,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了工棚区,成为了工匠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京里师傅手艺是硬”、“那钢壳的接法,有点意思”、“蒸汽机那么调,动静是小了点”……类似的议论,也飘进了在库房干活的杨芷幽耳中。
杨芷幽的心,随着“京里师傅”的到来而悬得更高。她无法进入核心工区,也无法接近那两位匠师。但她有她的办法。她借着清理库房、送还工具的机会,更加勤快地穿梭于厂区边缘的几个物料堆场和普通工坊,竖起耳朵捕捉一切相关的只言片语。她甚至利用一次为工头送饭的机会,“偶然”路过那处讲解工棚,远远地,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敞开的门扉,瞥见了那两个穿着与本地工匠略有不同、更接近她在西山制造局记忆中服饰的身影。
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和背影,无法确认是否认识。但她听到了其中一人(赵德山)用带着北方口音的官话,解释某个铆接顺序时的简短词句,那用词习惯和语调……与她记忆中制造局匠师们的谈吐方式,隐隐吻合。
这更坚定了她的判断。她必须想办法更近距离地接触、确认。然而,库房帮佣的身份是巨大的障碍,频繁靠近技术工区会引起怀疑。孩子近日咳嗽又有些反复,需要她照料,也牵扯精力。
就在她苦思无策时,一个机会意外降临。管库的小吏因为家中急事请假数日,临走前将库房钥匙和一些简单的登记事务,临时交给了平日里看起来最老实本分、做事也细致的“杨秀娘”,嘱咐她看好门户,按时发放一些常用损耗品(如手套、肥皂、普通工具),并做好记录。
这给了杨芷幽有限度的、在库房附近独立活动的权限,以及接触领取物品的工匠的机会。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窗口。
赵德山和刘水生需要的某些特定规格的垫片、特种螺栓和润滑油脂,船政局库存不全或型号不对,需要从外面采购或从其他库调拨。这类零星物料的申领,有时会由协助他们的书办,有时则由他们自己拿着沈葆桢特批的条子,来总库办理。
这一日,刘水生拿着条子来领一小桶高级机械润滑油。接待他的正是杨芷幽。她低着头,按照规程查验条子,登记,然后转身去货架取油。整个过程,她努力控制着呼吸和动作,不让自己显露出丝毫异常。然而,就在她将油桶递过去时,似乎因为紧张或桶身湿滑,手微微颤了一下,一小股油渍溅到了刘水生挽起的袖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