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途(1 / 2)

咸丰六年的深秋,江宁府外二十里,天地间弥漫着一股甜腻与腐臭交织的气味。

陈远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庞大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脑海——属于他自己的,二十五岁的项目工程师陈远,在视察大坝工地时被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掩埋;属于这具身体的,十八岁的教书先生之子陈远,父母死于兵灾,自己被太平军裹挟,因识文断字暂充“先生”,却在昨日的溃败中受伤昏迷。

轰——!

两份记忆猛烈对撞,让他头痛欲裂,几乎再次晕厥。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身下是冰冷泥泞的土地,混杂着暗褐色的血污和已经开始肿胀、散发出恶臭的尸体。成群的绿头蝇嗡嗡作响,贪婪地享用着这场饕餮盛宴。不远处,一条浑浊的浅河缓慢流淌,水面上漂浮着杂物和可疑的泡沫。

穿越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翻涌的情绪。他强忍着喉咙的剧痛和全身的酸软,用胳膊支撑起上半身,迅速而冷静地审视自身与环境。

这具身体年轻,但极度虚弱。喉咙处的伤口已经化脓,伴随着高烧和严重脱水。环顾四周,大约六十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士兵或坐或躺,眼神里充满了麻木与绝望,如同待宰的羔羊。几个伤兵躺在离河水不远的地方,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哀嚎,他们的伤口大多只是用脏布草草包裹,渗出黄绿色的脓液。

空气中弥漫着粪便、血腥和尸体腐败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生存评估:极度危险。

作为工程师,他习惯将复杂问题拆解。眼下,致命的威胁清晰可见:

1. 感染:伤口化脓,高烧不退,炎症正在吞噬这具身体。

2. 脱水:嘴唇干裂,头晕目眩,身体已到极限。

3. 水源污染:直接饮用那条河水无异于自杀,霍乱、痢疾随时可能爆发。

4. 组织崩溃:队伍群龙无首,士气归零。昨日的遭遇战中,原来的小队头目已然战死。

5. 外部威胁:清军斥候可能仍在附近游弋,随时会来收割人命。

任何一个问题处理不当,都意味着死亡。

“咳……读书郎,命倒硬。”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陈远扭过头,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看到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魁梧汉子,正靠着一辆破烂的独轮车辕,有气无力地啃着一块看不清模样的树根。记忆告诉他,这人叫李铁柱,广西老卒,是队里少数几个还算讲点义气、手上有点功夫的人。

陈远没有力气寒暄,也没有时间客套。他指着那条浑浊的河流,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定而可信,尽管每吐出一个字喉咙都像被刀割:

“水……不能直接喝。”

李铁柱愣了一下,周遭几个听到的溃兵也投来麻木中带着一丝讥讽的目光。

“穷讲究……”有人低声嘟囔,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都快渴死了……”

“拉肚子,死得更快!”陈远猛地提高音量,嘶哑的声音像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想活着离开这里,想再见家里婆娘娃崽的,就听我的!”

他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挣扎着爬向河边。每挪动一寸,都耗尽力气,虚弱的身体和受伤的喉咙都在发出抗议。他捡起一根相对笔直的树枝,忽略身体的抗议和大脑的眩晕,在河边的湿泥地上,清晰地画出了一个规整的渗井剖面图。线条精准,结构明确,与他记忆中水利工程的施工图别无二致。他甚至标注了不同土层的厚度和滤材的铺设顺序。

“看!先生画符了!”一个年纪很轻、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溃兵惊疑不定地低呼。

在这个文盲率超过九成的时代,能识字、会画图,本身就是一种近乎神秘的力量。这声低呼,吸引了不少麻木的目光投来。

陈远指着泥地上的图纸,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陈述,而非请求:“在这里,往下挖,一人深。水经过沙石,浊物自沉。照做,能活命。”

知识,在此刻就是最大的权威。

那个最初嘟囔“穷讲究”的老兵,看着陈远冷静得不似常人的眼神,又看了看地上那看不懂却莫名觉得“有道理”的图画,挣扎了片刻,最终哑着嗓子对李铁柱道:“铁柱哥,要不……试试?总比等死强。”

李铁柱盯着陈远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图纸,猛地吐掉嘴里的树根渣子,吼道:“都他妈聋了吗?先生的话没听见?找家伙,挖!”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怀疑。几个还有力气的人,找来残破的铲子、腰刀,甚至用手,开始在陈远指定的位置挖掘。

陈远没有停下。他指挥其他人,将队伍里仅有的两口边缘破损的铁锅架起来,命令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他又让李铁柱带人,在上游饮水、下游排泄的区域之间,用树枝和石头做出明确的标记,并宣布违者将受到严厉惩罚。

“先生,这……未免太过麻烦……”李铁柱看着这些繁琐却前所未有的规定,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当兵吃粮,能活一天算一天,何曾讲究过这些。

“麻烦,才能活。”陈远言简意赅,语气中的笃定让人无法反驳。他深知,在卫生条件极差的古代军队中,非战斗减员往往比战死更可怕。

在绝望的泥泞中,秩序开始被一点点地、艰难地建立起来。

渗井成功了。浑浊的河水经过砂石过滤,变得清澈了许多。煮沸后的水,虽然带着一股铁锈和烟火味,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安全”的味道。

几天后,当其他溃兵队伍因霍乱、痢疾而成片倒下,甚至整队死绝时,陈远所在的这六十三人,竟无一人因腹泻脱水而死。这个奇迹般的现象,让队伍里所有人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

无声的信任,开始在队伍中累积、蔓延。陈远“先生”的地位,变得前所未有地稳固起来。人们开始主动向他请示,就连分发少量食物时,也会下意识地等他安排。

但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粮食彻底见底了。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滋生。老兵痞王五,带着他同乡的七八个汉子,控制了队伍里最后那点可怜的口粮——小半袋发霉的米和几个干瘪的芋头。他手持一把卷了刃的腰刀,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众人,像一头护食的饿狼。

“陈先生……”李铁柱走到陈远身边,眉头紧锁,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刀柄上。所有饥饿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陈远身上。这不再是寻求指引,而是在等待一个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答案。

权力真空期,需要有人来填补。王五想用暴力和凶悍,而陈远,要用规则和人心。

陈远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不适,再次走到营地中央。他的身影依旧单薄,但站在那里,就自然成为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他没有看王五,而是面向所有士兵,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圣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以一句大多数人都听过、却未必真正理解的圣贤之言开场,瞬间提升了话语的份量,镇住了场面。对于这些底层士兵而言,“圣人”和“道理”有着天然的权威。

随即,他目光转向王五,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王五,你把着粮食,是想自己饱餐几顿,然后看着大伙饿死,最后被清军割了脑袋请功?还是想让大家都能吊着命,一起挣条活路出去?”

他没有空谈道德,而是赤裸裸地揭开了最残酷的利害关系。生存,是这里唯一通用的语言。

王五脸色一变,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刚要反驳,陈远却不给他机会,继续对众人说道,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日起,粮食统一分配!按哨岗班次、出力多寡!伤者减量,但必须有!此乃——公道!”

“先生说的是公道!”李铁柱第一个站出来,声若洪钟,毫不犹豫地站到了陈远身后。他早已被陈远的能力和担当折服。

“对!公道!”

“我们听先生的!”

“把粮食交出来!”

……

那个挖渗井的老兵,那个年轻溃兵,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无声地在陈远身后筑起了一道人心之墙。这堵墙,比任何刀剑都更有力量。

王五和他那几个同乡,在这道墙面前,显得如此孤立。他脸色青白交错,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他环视四周,看到的是一双双饥饿而坚定的眼睛。他知道,此刻若敢火并,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自己。陈远已经掌握了“道理”和“人心”。

“呸!”他最终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瞪了陈远一眼,悻悻地退到了一边,算是默认了失败。

粮食被顺利接管。陈远立刻展现出工程师的高效和严谨,他指定李铁柱负责分发,要求必须账目清晰,并让两个略微识数的老兵在一旁监督,确保整个过程公开透明。公平,在此刻比黄金更珍贵,是维系这个脆弱团体的唯一纽带。

然而,内部的危机刚刚平息,外部的致命威胁便骤然降临。

午后,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烟尘之中,二十余骑清军斥候的身影清晰可见,盔甲和刀锋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正是昨日击溃他们、杀死原头目的那支队伍!

“是辫子兵!他们又来了!”

“跑啊!快跑!”

王五发出惊恐的尖叫,营地瞬间炸营,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蔓延,众人像无头苍蝇般,下意识就要四散奔逃。混乱中,有人被撞倒,有人哭喊,刚刚建立的秩序眼看就要瞬间崩塌。

“不准跑!”

陈远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恐慌。他一个箭步冲到一块稍高的土坡上,身影在混乱中显得异常高大。

“我们是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乱跑就是送死!”他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声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冷静,“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列阵!”

或许是之前建立的权威,或许是绝境中唯一的指望,混乱竟然真的被这声怒吼暂时镇住了。

“长矛手!把所有长矛、竹枪集中到前面,列成三排!”

“李铁柱!带你的人,把所有的锅、水瓢、刀鞘,但凡能反光的东西,都拿到后面土坡上,对着太阳,拼命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