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栖霞谷在渐沉的夜幕中褪去了工坊的喧嚣,只余下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杨芷幽搁下手中的狼毫,揉了揉酸胀的腕骨,案头是刚刚核算完毕的、关乎“南行计划”的资费清单。数字冰冷,勾勒出一条与她内心期许截然不同的航路,这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稳而熟悉,打断了她的思绪。未等她开口,门被轻轻推开,陈远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站在那里,肩头还落着星点的夜露。
“你……”杨芷幽愕然起身,心底那点怨艾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疲惫与风尘击碎,“怎么突然来了?袁州出了何事?”
“袁州无事。”陈远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冷寂。他没有走近,只是倚在门边,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是我有事。”
灯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看起来比上次分别时清减了些,眼底带着血丝,那是一种在权谋泥沼中反复挣扎后留下的痕迹。
“是为了那笔钱?”杨芷幽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重新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是,也不全是。”陈远终于迈步走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压迫感,只是拖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芷幽,我们之间,何时变得只能谈钱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杨芷幽强自维持的平静。她别开脸,望着跳动的灯焰:“是时势,是你要走的路,让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些可谈。”
“我走的路?”陈远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涩意,“你以为我愿意与那些蠹虫虚与委蛇?愿意看着那些依附过来的士绅,借着我的名头盘剥乡里?愿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整日算计粮饷、权衡利害的官僚?”
他倾身向前,灯火在他眼中燃起两簇幽焰:“可我们没有选择!李铁柱在岳阳,每一次采购新式机床、每一批进口的特殊钢材,都要看洋行脸色,都要用真金白银去堆!王五的兵,拿着远超绿营的饷银,穿着栖霞谷打造的盔甲,他们是我立足的根基,可养他们每一天,都在烧钱!还有这谷里,布朗要的铬铁矿要从万里之外运来,穆勒需要的精密工具我们自己做不出来,都要靠钱去砸!”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沉重,砸在杨芷幽的心上。“我知道你理想中的是什么样子,是堂堂正正,是涤荡一切污浊。我也向往!可你看看这大清,看看这天下!旧的枷锁尚未砸碎,新的狼群已经环伺!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来,芷幽,我们没有!”
杨芷幽抬起头,迎上他近乎燃烧的目光:“所以就要不择手段?所以就要同流合污?陈远,我怕……我怕你最终会变成那种人。权力会腐蚀人心,利益会蒙蔽双眼。”
“那就需要你!”陈远的手越过桌面,紧紧抓住了她微凉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却没有挣脱。“需要你在这里,在栖霞谷,守住我们最后一片净土!需要你的眼睛时刻看着我,在我快要迷失的时候,像今晚这样,质问我,提醒我!需要你的手,打造出足以让我们摆脱依赖、傲视群伦的利器!”
他的指尖滚烫,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我不是圣人,芷幽。我会累,会怀疑,会在夜深人静时,害怕自己选错了路。我需要知道,无论我身在何等污浊的漩涡里,回过头,还能看到这片谷地的灯光,还能看到……你。”
最后那个“你”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撞在杨芷幽心上。她看着他眼中那份深藏的、从不轻易示人的脆弱与孤独,所有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我明白了……”她声音哽咽,“我不是要拦着你……我只是……只是怕失去你。”怕他迷失在权力之路,怕两人最终走向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