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那封蘸满滚烫情感与焦虑的家书,由他最信任的亲卫队长带着,如同离弦之箭,穿透夜色,直奔栖霞谷。与此同时,另一道代表着帝国意志的冰冷轨迹,也正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沿着官驿大道,无可阻挡地奔向江西。
命运的赛跑,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进行。
萍乡行辕内,陈远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了两日。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处理军务,接见僚属,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是如何的翻江倒海。每一次马蹄声 ,都能让他的心跳漏掉一拍,既期盼是栖霞谷的回音,又恐惧是京城最终的裁决。
终于,在第三日午后,亲卫队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带回来的,并非杨芷幽的亲笔回信,而是一枚用素绢仔细包裹、带着她身上淡淡清香的钨钢撞针,以及赵老根代笔的一封短笺。
短笺上的字迹沉稳,内容却让陈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大人钧鉴:信已面呈先生。先生阅后,沉默良久,只言‘知道了’。先生让老朽转告大人:谷中一切安好,新弹攻关已至关键时刻,不容分心。请大人以大局为重,专心前方事务,不必以谷中为念。附上此物,乃最新批次撞针中品质最佳者,望大人善用。先生需静养,暂不便通信。赵老根谨上。”
“知道了”。
“不必以谷中为念”。
“暂不便通信”。
寥寥数语,客气,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没有对他澎湃情感的回应,没有对未来的期许,甚至没有提及那个他们共同孕育的生命一句。只有交付工作的冷静,和将他推远的决绝。
那枚冰冷坚硬的钨钢撞针,此刻握在陈远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告诉他,她收到了他的情意,也理解他的处境,但她选择了独自承担。她将情感的门悄然关闭,退回到“合伙人”的位置,用工作和沉默,筑起了一道保护自己也保护孩子的墙。
她不信他。或者说,她不相信他能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来自京城的风暴中,做出能同时保全他们爱情与事业的选择。
一股混合着心痛、愧疚与无力感的巨大悲伤席卷了陈远。他宁愿她哭闹、指责,也好过这样冷静的、将他排除在外的“体谅”。
就在陈远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时,真正的风暴,终于以最正式的方式降临了。
江西巡抚衙门派来的快马,送来了加盖了兵部大印和恭亲王王府印鉴的紧急公文。公文并非直接给陈远,而是给江西巡抚郭嵩焘的咨文,但内容与他息息相关。
咨文以皇帝口吻,表彰陈远“剿匪安民,督办矿务,卓有劳绩”,尤其“精研火器,勇于任事,实为难得之干才”。随后笔锋一转,指出“八旗为国之根本,现今武备亟待振新”,特旨“着袁州参将陈远,即刻交接赣南军务,驰驿来京,陛见述职,另有任用。”同时,咨文还“顺便”提及,恭亲王“关心旗务,求贤若渴”,闻陈远之才,“甚为嘉许”,望其“早日抵京,以备咨询”。
“陛见述职,另有任用”!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金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它没有提联姻一个字,但“驰驿来京”、“恭亲王嘉许”这些字眼,已经将那把无形的枷锁,清晰地悬在了陈远的头顶。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拒绝,就是抗旨。
郭嵩焘随公文附来的私信,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参将,此乃天恩,亦是雷霆。旨意已下,断无回旋余地。速做准备,交接事务,北上赴京吧。京师水深,望你好自为之,慎言慎行,勿负皇恩,亦……勿负我等期望。”
最后的“勿负我等期望”,意味深长。这既是湘系大佬们希望他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为派系争取利益的期待,也隐含着对他不要彻底倒向满洲亲贵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