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断尾”的指令,如同投入暗流的一颗石子,在他庞大而隐秘的体系内激起圈圈涟漪。这道命令冷酷而精准——并非要斩断所有与过去的联系,而是要在可能被敌人抓住的线索延伸到自己致命核心之前,主动将其截断、湮灭。
第一个接到明确指令的是王五。这位坐镇江西袁州、统领陈远南方根基军事力量的旧部,在深夜密室里对着烛火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将一张写有几个名字和地点的纸条烧成灰烬。名单上的人,是最早那批“老兄弟”中,如今已因伤、因老或其他原因退出一线,散落民间,却又可能知晓过多内情、甚至与南洋仍有模糊联系的。王五将以“体恤安置”为名,给予最后一笔丰厚酬金,同时派人“委婉”告诫:安享晚年,勿谈往事,勿接外客,否则……接下来的话不必说透,乱世过来的老卒都懂。这是保护,也是隔离。
与此同时,上海的李铁柱(商业总管)接到指令,开始系统性地清理早期账目。所有可能与南洋“杨氏实业”有直接、大额往来的记录,都被重新做账,拆解成数十笔小额、零散、通过不同商号周转的交易,并与几项公开的、合法的南洋土产贸易合同相互印证。这个过程极其繁琐,需要顶尖的账房先生和胡雪岩那边老手的配合,但必须做。他要让任何后来的查账者,即便觉得资金流向可疑,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理清头绪,更无法抓住实锤。
然而,“断尾”亦意味着疼痛与风险。一些被“安置”的老兄弟是否会心生怨望?复杂的账目改造会否留下新的破绽?陈远不得而知,他只能选择当前风险最低的一条路。
左宗棠那六门“惊蛰二式”的怒吼,效果远超一次战术胜利。它彻底改变了伊犁地区的力量对比和心理态势。俄军前沿堡垒的惨状,以及清军拥有超远距曲射重炮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俄军士兵中蔓延。恐惧比炮弹更具杀伤力。
俄方全权代表格尔斯再次坐到谈判桌前时,脸上的傲慢已收敛大半。他依旧试图在商业特权、边界勘定细节上纠缠,但语气已软了许多。左宗棠则稳坐钓鱼台,一面命令北线部队保持高压威慑,频频调动,做出可能进一步行动的态势;一面在谈判中寸土必争,咬死“无条件撤军、归还伊犁全境”的核心原则。
慈禧太后在得知“新炮立威、俄人气沮”后,难得地对陈远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陈远,你这制造局,如今真成了我大清的定海神针了。此功,哀家给你记着。”
“此乃将士用命,左帅调度有方,臣不过尽本分而已。”陈远谦逊垂首,心中却无多少喜悦。西北的顺利,反衬出其他战线的吃紧。
恭亲王亦难得地赞了一句:“利器配良将,方显威力。陈远,此事你办得妥当。”只是他眼中那抹深藏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
南洋,李铁柱忠实地执行了“断尾”的深层含义。他对护商队进行了一次隐秘而彻底的内部甄别。那两个可疑的新人被严密监控,很快在一次“意外”的码头冲突中,被卷入了与当地土着团伙的斗殴,一人“失足”落海失踪,另一人重伤被遣返原籍(实则在途中被处理)。手段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同时,他对所有知根知底的老兄弟进行了一次内部训话,没有提及任何危险,只是强调“小姐基业初成,内外眼红者众,诸位兄弟当谨言慎行,勿与不明底细之人交往,一切行动,需凭我的手令”。恩威并施之下,队伍的内部篱笆被扎紧。
但代价随之而来。德国商行那边,由于杨芷幽在股份出让上突然变得更为谨慎(她必须确保绝对控制权,防止任何外部势力借此窥探核心),谈判进度放缓。而英资“海峡锡矿公司”则趁机加紧了舆论攻势,买通几家有影响的英文报纸,开始含沙射影地指责“杨氏实业”雇佣“来历不明的武装人员”,经营手段“疑似与非法活动有关”,呼吁殖民当局进行“更彻底的调查”。
压力再次传导。杨芷幽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和金钱,用于打点殖民当局的中下层官吏,并邀请几位有头有脸的华人侨领参观她“合法”、“正规”的矿场和加工厂,以正视听。这分散了她本应用于技术升级和业务扩张的资源。
“李叔,我们像是在泥潭里走路,每一步都又沉又慢。”杨芷幽疲惫地揉着眉心。
“小姐,京里既然让‘断尾’,想必是那边风声紧了。咱们小心无大错。”李铁柱沉声道,“德国人的事不急,咱们自己琢磨那些技术路子,也能慢慢改进。关键是稳得住。”
李鸿章派出的两路调查,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阻力。
寻访湘军旧人一路,起初颇为顺利。张承勋(张把总)早已战死,但其麾下一些老兵仍有在世者。调查者很快找到两个当年在张承勋亲兵队待过的老头,几两银子下肚,便打开了话匣子。然而,说到“靖安哨”和那个叫陈远的哨官时,两人的记忆却都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