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痛的是他的心。
过去一天一夜的惨象,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
族人的鲜血,王狗儿麻木而坚定的眼神,刘管事那意味深长的沉默……
这一切,与他二十年所学的圣贤之道,激烈地冲突着,将那些他曾深信不疑的道理,砸得粉碎。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孟子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
可现实呢?
孔府,这圣人之家,何曾真正将民放在贵的位置?
那堆积如山的粮食,是多少佃户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的血汗凝结?
那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逼得多少民家破人亡?
孔府的高墙之内,吟诵着仁者爱人,高墙之外,却是佃户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惨状。
这“贵”,贵在何处?
这“爱”,爱的是谁?
他想起王狗儿一家,想起无数个像王狗儿一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民”,一种巨大的羞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们所读的圣贤书,所维护的礼法规矩,似乎成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将民隔绝在外,甚至成了盘剥他们的工具。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孔子强调秩序。可孔府内部的秩序又如何?
衍圣公一系的尊荣,旁支子弟的落魄,管事仆役的等级森严……
这秩序,滋养了多少不公?
孔兴燚那样的纨绔可以肆意妄为,孔毓财那样的恶仆可以狐假虎威。
而像他这样无权无势的旁支,像王狗儿那样的佃户,则只能在这秩序的最底层挣扎求存。
这秩序,是为了维系道义,还是为了维护特权?
当李自成的屠刀砍来,这看似稳固的秩序,顷刻间土崩瓦解,比那纸糊的窗户还要脆弱。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多少读书人的理想。
他孔毓真也曾怀揣着这样的梦想,希望能光耀门楣,济世安民。
可如今,家已灰飞烟灭,国动荡不安,天下烽烟四起。
而他连自己的身都几乎无法保全,像个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窜。
修了一身的圣贤道理,却连身边的不公都无法匡正,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这“修”的意义何在?
他想起自己曾试图为王老栓求情,那微弱的努力在孔府庞大的体制面前是何等可笑。
所谓的“修身”,在残酷的现实和绝对的权力面前,是否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欺骗?
寒风掠过荒原,卷起尘土,打在孔毓真脸上,生疼。
他看着自己满是血污和泥垢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只握过笔,翻过书页,如今却沾满了逃难时的污秽,脆弱得连支撑自己站起来都困难。
圣人之道,错了吗?
他不敢想,又不愿想。
如果圣人之道没错,那为何奉行此道的孔府会落得如此下场?
为何那些熟读经义的族老,子弟,在危难时刻,表现出的多是贪婪,恐惧,迂腐,甚至卑劣?
如果圣人之道没错,那王狗儿,刘管事这些不读圣贤书的人,
为何反而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仁与恕?
或许,错的不是道理本身,而是践行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