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志学今天特意早早下了班。心里揣着两个好消息,脚步都比往日轻快。
一是厂长终于点头让建军进厂,得赶紧告诉那孩子;二是儿子牧晨上学快一个月了,自己成天忙着厂里那摊事,还没正儿八经去学校门口接过一回。
他先绕道去了李建军临时租住的小平房,把好消息一说,小伙子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拉着师傅的手半天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点头。
看着徒弟那又是感激又是憧憬的样子,向志学心里也热乎乎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来了就踏踏实实的,厂里不亏待人。”
从建军那儿出来,太阳已经西斜,橘红的光给灰扑扑的街道镶了道暖边。向志学紧赶慢赶,蹬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朝实验小学骑去。
离校门还有段距离,就看见孩子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他眯着眼在花花绿绿的小身影里寻找,很快看到了儿子——牧晨正一边走,一边侧着身,下意识地护着旁边扎两个小辫的千柳,几个同班的男孩围着他嘻嘻哈哈,你推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打打闹闹,笑声脆生生的。
向志学嘴角不由得咧开,刚想喊,目光扫过校门口那一溜等着接孩子的家长,笑容却顿了一下。
那些家长,男的多数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或深色夹克,女的也收拾得干净利落,呢子外套,锃亮的小皮鞋。他们三三两两站着,低声谈笑,气度从容。再看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前襟还蹭着几块没洗净的黑色油污,刚从车间出来,头发里可能还藏着点铁屑味儿。
他忽然有点后悔,出门前该回家换身干净衣服的。 这身打扮,站在这些体面人中间,像是一张粗糙的草纸误入了精致的画册。
“爸爸——!”
还没等他那点局促发酵,眼尖的牧晨已经发现了他,眼睛一亮,像只小豹子似的从人堆里冲出来,直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
“向叔叔。”千柳也跟了过来,小姑娘文文静静地叫了一声,小手规规矩矩放在身前。
“哎,好,好。”向志学连忙应着,弯腰想把儿子抱起来,又想起自己衣服脏,手在半空顿了顿,只揉了揉牧晨毛茸茸的脑袋。
刚才和牧晨打闹的那几个小男孩也呼啦啦围了上来,一点也不怕生,仰着小脸,叽叽喳喳:
“你就是牧晨的爸爸呀?”
“向爸爸!牧晨说你会做小汽车!是真的吗?”
“向爸爸你好厉害!能给我也做一个吗?小小的就行!”
孩子们的眼睛清亮亮的,里面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崇拜,没有一丝一毫他预想中的打量或轻视。
他们热情的声浪瞬间冲散了他心头那点刚刚冒头的尴尬和不安。向志学蹲下身,平视着这些小家伙,脸上露出朴实而真切的笑容,一个一个认真地回答:
“对,我是牧晨爸爸。”
“会做一点,都是木头片儿钉的,不值啥。”
“行啊,等叔叔有空,给你们一人做一个。”
他这边被孩子们围着,那边原本站着的几位家长也被吸引了过来。向志学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要给儿子“丢人”了。却没想到,走过来的几位男同志女同志,脸上都带着友善的笑意,主动攀谈起来。
“您就是牧晨爸爸?常听孩子回家念叨,说您手巧。”一位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和气地说。
“向同志,你可不知道,我儿子回来就跟我抱怨,说‘爸爸你一点都不厉害,都不会像牧晨爸爸那样做会跑的小汽车’!”另一位穿着熨帖列宁装的女同志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亲昵的无奈。
“孩子们就喜欢这些动手的玩意儿,比买的有意思多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态度自然又热情,完全没有向志学臆想中的隔阂或轻视。
从他们随意的交谈中,向志学隐约听出,这些家长有的是大厂里的工程师或干部,有的在市政府什么局、什么委工作,都是些有头有脸、说话顶用的人。
他心里先是微微一震,知道儿子读的这学校,和自己原先想象的“普通小学”大不一样。但紧接着,涌上来的却不是自卑或惶恐,而是一种奇特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