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坐这儿?”他声音放得特别柔,“外头凉,进屋去。”
牧晨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想给哥哥打电话。”
向志学看着孩子执拗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昨天张秀那些话,这孩子是真听进去了,也真伤了心了。
“走。”向志学站起身,朝孩子伸出手,“爸爸带你去打。”
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摆在玻璃柜台最里头,红色的听筒漆皮斑驳,黑色的转盘数字磨损得发白。
向志学深吸一口气,手指头有些发僵地搭上转盘。
他一下、一下地拨号,转盘“咔哒、咔哒”地回弹,每一声都又沉又钝,像老钟在费力地敲。
柜台上方,一盏蒙着油污的灯泡洒下昏黄的光。
光晕正好笼住那部电话,也笼住牧晨扒在柜台边的小手。
孩子踮着脚尖,十根手指因为用力,指节绷得发白。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焊在那部红色的听筒上,小小的鼻翼随着等待的呼吸,轻轻翕动。
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起来。
……
“志学,等一下,我去叫“老村子的声有些嘶哑的传过来。
过了几分钟,向志学还捏着听筒。
“喂?”是向奶奶的声音,听着有点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妈,是我,志学。”向志学尽量让声音轻松些,“吃过饭了没?家里都好吧?”
“吃了,都好……”向奶奶应着,声音却有点飘,“你呢?厂里没事了吧?晨娃子呢?”
“都好都好。”向志学看了眼旁边眼巴巴的牧晨,“妈,晨娃子想他哥了,让俩孩子说说话?”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不是没声音的那种安静,是呼吸声忽然顿了一下的那种安静。
过了两三秒,向奶奶的声音才又响起来,比刚才更飘忽,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慌:
“尘娃子啊……他去他师父那儿了,还没回来呢。”
向志学眉头皱了起来:“去程大夫那儿了?这都啥时辰了,还没回?”
“啊……路上,可能路上耽搁了。”向奶奶语速快了些,像是在背书,“我刚还往程大夫店里打过电话,没人接,估计是……是出去办事了。我才打回来的。”
向志学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重。
他妈说话从来不是这个调调,又急又飘,像是……在拼命遮掩什么。
“妈,”他声音沉了下来,“是不是出啥事了?尘娃子没事吧?”
“没事!能有啥事!”向奶奶几乎是抢着说,声音拔高了些,反而更显得心虚,“孩子跟着程大夫学医,忙点累点正常!你们别瞎操心!”
她顿了顿,像是喘了口气,然后急匆匆地说:“要是没事我就挂了,锅里还煮着东西……”
“妈——”向志学还想问,那头已经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电话挂了。
向志学捏着听筒,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耳边还是母亲那明显慌乱、强作镇定的声音,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心里发慌。
牧晨扒在柜台边沿的十根手指头,却一根、一根地,松开了。
先是小指,然后是无名指……最后,两根食指也从落了漆的木头上滑下来,在柜台表面留下几道湿漉漉的、短短的水痕——是他刚才紧张时出的手汗。
牧晨没再看电话,也没看爸爸。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看了很久。
然后转过身,朝着巷子深处那片更浓的黑暗,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书包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后腰,声音闷闷的。
奶奶说哥哥在师父那里。
可是爸爸刚才打电话到师父店里,没人接。奶奶才打回村里的。
如果哥哥真的在师父那里,为什么要撒谎?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谎?
妈妈的话,又在脑子里响起来,比昨晚更清楚,更刺耳:
“他要是想你,怎么不跟奶奶说要回来?”
“他要是想你……”
牧晨慢慢转过身,没再看那部电话,也没看爸爸。
他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家门的方向走。
小小的背影在昏暗的巷子里,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得有些不像个七岁的孩子。
向志学终于放下听筒,那塑料玩意儿“咔哒”一声扣回机座,轻得吓人。
他扭头去看牧晨,孩子已经快走到巷子口了。远处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把那个小小的背影拉成一条细长、摇晃的虚线,仿佛随时都会被夜色吞掉。
他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了好几滚,喉咙里却像被那团忙音堵死了,又干又痛,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心里头乱糟糟的——母亲的异常,儿子的沉默,妻子的伤人话,还有那个远在村里、不知到底怎么了的另一个儿子。
而远处,家里的窗户亮着灯,暖暖的黄光透出来,却照不进他心里头那片越来越沉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