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泪,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而下。
“奶奶……爸……我回来了。”陶杨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奶奶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身体,望向父亲不知何时几乎彻底转白的鬓角。那份迟归的愧疚和心痛,如同一把无形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奶奶拄着拐杖,竟一下子快走了几步,却又猛地停下。老花眼中浑浊的泪水涌出,她伸出布满老年斑、青筋盘虬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陶杨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终于让她确认了几分真实。
“真……真是我杨儿?……”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含着泪,“真是我儿回来了?没骗奶奶?……老天爷开眼啊!”她终于忍不住,彻底地放声痛哭起来。
小小的院落里,一家三口紧紧相拥,哭声交织混杂。十六年离别的冰冷,十六年无尽的思念,十六年未知的恐惧,十六年深沉的愧疚……所有的情感熔岩,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化作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这块承载了太多离愁别绪的土地。哭声撼动着这个夕阳下的小院,连院中的月季花瓣,似乎也在晚风中轻轻颤抖,门口的牡丹也轻轻摇曳着,似是欢迎着陶杨的归来。
许久,如同暴风雨后的宁静,痛哭的声浪才渐渐低落,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压抑的呜咽。陶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哭得几乎脱力的父母在堂屋前檐下的矮凳上坐下。母亲的手还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父亲默默垂泪,用粗糙的手背一遍遍擦拭着脸颊。
奶奶则紧紧攥着孙子的衣角,浑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陶杨尽力安抚着家人的情绪,目光却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堂屋正中央那张肃穆的老式方桌。桌面上,一个崭新的、蒙着薄灰的黑白相框,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的视线。
照片里,爷爷陶正德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依然整洁的中山装,抿着嘴,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似乎能包容世间一切苦难的慈祥笑容。镜框上方,挽着一束早已失去光泽、显得有些肮脏的黑纱。
那一刻,陶杨感觉自己心脏骤停!周围的所有声音、光线、气息仿佛瞬间远去。尽管在山头时心中已有了最坏的预想,但当残酷的现实如此突兀而冰冷地刺入眼帘时,那预感的薄冰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痛苦洪流!
冰锥般的寒意从头顶瞬间贯穿到脚底,四肢百骸都仿佛冻僵。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绞紧,痛得他弓起了腰,几乎无法呼吸。
“爷爷……爷爷……”他嘴唇剧烈哆嗦着,声音破碎不堪,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什么时候……走的?”他甚至不敢去看父母的眼睛,目光死死钉在那张慈祥的笑脸上,泪水再次失控地涌出。
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下那几乎要再次夺眶而出的悲痛。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弦:“三年了……九月没的……”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无法磨灭的哀伤,“临走前那几天,昏迷了又醒,醒了又念叨……翻来覆去就是:‘我怕……等不到……等不到我娃回来了……娃……娃也不知道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尽管已有预感,亲耳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残酷的确认为爷爷临终的惦念,那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陶杨的灵魂深处!悔恨如同汹涌的混沌魔潮,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脑海中轰然炸裂开来,是天旋地转般的绝望。
他终究……终究是回来迟了!!
那个童年给他最大依靠、庇护他成长、用尽一生辛劳抚育他们兄弟、却在最该享福时溘然长逝的最最疼爱他的爷爷!他甚至连见他最后一面、听他最后一声唤的机会都彻底失去了!
那个推着手推车给他买大红伞的背影,那个在地头给他抓最大飞蝗的身影,那个自己舍不得吃饭,给他买带肉的牛肉面的老人……他再也见不到了!
“呃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灵魂深渊最底处挤出来的悲鸣,终于冲破了陶杨的喉咙!他像一头受伤绝望的野兽,猛地挣脱母亲的搀扶,扑跪在堂屋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对着那张悬挂着爷爷遗照的方桌方向,狠狠、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沉闷的撞击声在屋内回荡。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爷爷!不孝孙儿回来看您了!回来看您了啊!孙儿不孝!回来晚了!回来晚了啊——!!”他嘶吼着,额头抵着冰凉刺骨的地面,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汹涌的泪水将面前一小块地面完全打湿。那一声声悔恨的痛哭,让刚刚稍歇的悲恸再次笼罩了整个屋子,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父母与奶奶在一旁看着、哭着,无助地垂泪,巨大的悲伤仿佛化作了实质,凝固了堂屋的空气。家中唯一一点因他归家带来的喜悦,被这迟来的死讯彻底冻结、击碎。窗外,夕阳彻底沉下了山头。
暮色四合。父亲提着昏暗的手电筒,领着神情依旧恍惚、悲痛欲绝的陶杨,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小路,默默走向村后寂静的山坡。这座山坡,承载了陶杨童年太多与爷爷相关的记忆:跟着爷爷拾柴禾、雨后采蘑菇……如今,在最靠近山岗脊背的向阳处,立起了一座不算特别簇新却也打理得干净整齐的土石坟茔。墓碑上,深刻着“慈父陶公正德之墓”几个大字,下方刻着几个小一些的孝子孝孙名字,其中一个正是陶杨的。
“你爷爷临走那段时间……”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哀思,“念叨最多就是你走时带的包袱结实不结实,怕你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说你知道要强,但从小胆子就大,主意正,肯定会有大出息……可他……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你……就想再看你一眼啊……”父亲的声音再次被翻涌上来的悲伤淹没,背过身去擦泪。
橘黄色的手电光斑下,墓碑上爷爷的名字冰冷地沉默着。
“爸,您回去吧。我想……单独陪陪爷爷。”陶杨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沉痛与坚决。
父亲无言地拍了拍儿子同样冰凉的肩膀,长长叹了口气,佝偻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蹒跚地、孤独地走下了山岗。
山坡上只剩下陶杨一人。他缓缓在墓碑前坐下,后背靠着冰冷的石质墓碑,仿佛重新依靠在那个久违的、厚实而温暖的脊背上。四周虫鸣唧唧,晚风呜咽着穿过山林的枝桠,吹乱了他额前沾着草屑的碎发。他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入定的老僧。夜色像墨汁般洇染开来,吞噬了远处的山峦,天空中渐渐亮起了几点疏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