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的夜,与白日的喧嚣判若两地。当最后一班渡轮载着意犹未尽的游客驶离码头,小岛便仿佛卸下了迎合外界的妆容,显露出它最本真、最宁静的肌理。
没有机动车引擎的轰鸣,只有海风穿过榕树气根的簌簌声,浪花轻吻礁石的哗哗声,以及不知从哪扇虚掩的木窗里飘出的、断续的钢琴练习曲。
路灯是昏黄的,光线透过繁密的枝叶,在蜿蜒起伏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夜来香的浓烈和海洋的微咸。
沈屿在“听涛小筑”的阳台上用过简单的晚餐——是老周白天送来的新鲜海鱼和时蔬,他自己清蒸了,配一碗白粥,滋味清淡本真。
收拾停当,他信步走出院门,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沿着屋后那条更为僻静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向上走。
小径两侧是高大的围墙,墙内是各式老别墅的黑影,有些亮着温暖的灯光,传出模糊的电视声或笑语,更多的则是沉寂在夜色里,与山石林木融为一体。
越往上走,人迹越罕至,海风愈劲,涛声也愈发清晰。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小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边缘有一栋看起来颇为老旧、像是本地民居的闽南风格平房。
与周围那些精致的洋楼不同,这房子更显质朴,白墙有些斑驳,红瓦的屋顶上长着几丛顽强的瓦松。
然而,吸引沈屿目光的,是从那扇敞开的木门和窗户里透出的、异常明亮的灯光,以及随之飘出的一股混合着泥土、水和某种矿物被煅烧后的特殊气息。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近了些。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他看到了屋内的景象。房间很大,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一个手工作坊。
四壁是粗糙的水泥墙,靠墙立着许多木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或完成或半成的陶器坯体:有敦厚朴拙的陶罐,有线条流畅的茶壶,有造型别致的花瓶,还有许多说不上用途、却充满奇思妙想的抽象陶塑。
地上堆着大袋的陶土和工具。房间中央,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弓着腰,全神贯注地在电动拉坯机前忙碌着。
他双手沾满泥浆,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团旋转的泥坯,手指时而用力按压,时而轻柔提拉,仿佛在赋予一团混沌以生命和形态。机器低沉的嗡鸣声,与屋外永恒的潮声,形成奇妙的二重奏。
沈屿静静地站在窗外,没有打扰。他看得出神。那老者动作沉稳、专注,有一种“物我两忘”的沉静力量。
旋转的泥坯在他手中不断变化,时而升高,时而收口,一种无形的韵律在指尖流淌。
这场景,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湄羽村作画、在金沙滩钓鱼时的心境,那是一种与材料、与自然、与内心深度对话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似乎完成了关键一步,缓缓停下机器,用割线小心翼翼地将成型的泥坯从转盘上取下,放在一旁的木板上。
他直起腰,轻轻舒了口气,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手,这才仿佛察觉到窗外有人,转过身来。
灯光下,沈屿看清了他的脸。约莫六十多岁年纪,皮肤是长年累月经海风和日照留下的古铜色,布满深深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透着匠人特有的专注与温和。
他看到沈屿,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没有惊慌或戒备,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后生家,有事?”
沈屿连忙微微躬身,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老师傅,打扰了。晚上散步路过,看到您在忙,看得入神了。您这手艺,真好。”他的语气真诚而谦逊。
老者打量了一下沈屿,见他衣着普通,气质沉静,不像是寻常游客,眼神中的戒备又少了几分,摆了摆手,语气随和:“谈不上手艺,混口饭吃,自己瞎捣鼓。外面海风大,要不要进来坐坐?”他指了指墙边几张用树根打磨成的简陋凳子。
“那就打扰了。”沈屿正对制陶过程感兴趣,便从善如流地走了进去。
屋内更显凌乱,却充满了一种生机勃勃的创作气息。空气中泥土和釉料的味道更浓了。
老者给沈屿倒了杯用粗陶碗盛着的、自家焙的浓茶,茶汤橙黄透亮,香气扑鼻。
“我叫罗文正,街坊邻居都叫我老罗。你叫我罗伯就好。”老者自我介绍道,递给沈屿茶碗。
“罗伯,您好。我姓沈,单名一个屿字,山与的屿。暂时住在
“哦?听涛小筑?文旅局的那栋老房子?你是……来休养的?”罗伯似乎对岛上的情况很熟悉,有些了然地点点头,“那地方清静,是好所在。”
“是,来住一段时间,图个清静。”沈屿抿了口茶,滋味醇厚回甘,目光则不由自主地被架子上那些陶器吸引。
这些器物,大多造型古朴,不尚华丽雕饰,却自有一股浑厚、沉稳的气韵,有些表面还保留着手指的捏塑痕迹或窑变产生的天然釉色,充满手作的温度和时间的力量。
与市面上那些精致但千篇一律的工艺品截然不同。
“罗伯,您这些器物……很有味道。”沈屿由衷赞道,“不像是批量生产的东西,每件都像有生命似的。”
罗伯闻言,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像是遇到了知音。
他走到一个架子前,拿起一个表面有着不规则冰裂纹、色泽如雨后青天的小茶壶,轻轻摩挲着:“做陶啊,急不得。泥巴有泥巴的性子,火有火的脾气。你得顺着它,哄着它,不能硬来。你看这裂纹,叫‘开片’,是釉和胎冷热收缩不同自然形成的,是窑神爷赏的饭吃,强求不来。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光溜溜、亮晶晶的,用机器压,用化学釉,快是快,没魂了。”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对传统技艺的坚守和对自然规律的敬畏。沈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慢工出细活。这就像写字画画,笔墨纸砚,心手相应,快不得。”
“哦?你也懂这些?”罗伯有些惊讶地看向沈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