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夏秋交换之际,已经有了几缕凉爽之意,沈屿独自一人,开着车,驶向位于市中心的宁安市中心医院。
他没有让王曼丽陪同,这种场合,他更愿意独自面对。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行人裹紧薄薄的外套,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被凉意催逼出的麻木。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似乎隔着车窗都能隐约闻到,让人的心情无端地沉重起来。
停好车,走进医院门诊大楼,一股混杂着消毒水、药物、以及各种人体气息的、温暖却令人不适的空气扑面而来。人来人往,嘈杂声中透着一种焦灼与无奈。
沈屿按照李婉怡前一天给的病房号,乘坐电梯,来到住院部的高层。
心脑血管病区,走廊里格外安静,只有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声交谈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生命与时间赛跑的紧张感。
找到病房,门虚掩着。沈屿轻轻推开门。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光线有些昏暗,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李婉怡和一位看起来是她弟媳的中年妇女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低声说着什么。
看到沈屿进来,李婉怡立刻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眼神中带着感激和不安。
她弟媳也站了起来,打量了沈屿一眼,眼神复杂,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便借口去打水,匆匆离开了病房,似乎有意避开。
沈屿的目光,越过李婉怡,落在了病床上。
他见到了李秀峰。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沈屿的心还是微微沉了一下。病床上那个老人,他的变化很大,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曾经那个虽然清瘦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带着旧式文人执拗与威严的老人,此刻骨瘦如柴,像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骨架,蜷缩在白色的被单下,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那种缺乏血色的、蜡黄松弛的颜色,布满了深重的老年斑。
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打着点滴,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枯树枝。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艰难地起伏着。
和之前那个在中医院门口指着他鼻子咒骂、声色俱厉的老人简直大相径庭,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生命的流逝,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一个人摧残至此。
沈屿心中那点因过往不快而生的芥蒂,在此刻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面前,忽然变得微不足道,只剩下一种面对生命脆弱本能的、淡淡的悲悯。
李婉怡走到床边,俯下身,轻声唤道:“爸,爸?小屿来了,来看您了。”
李秀峰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浑浊、涣散,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好一会儿才聚焦,缓缓转向站在床尾的沈屿。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嗬嗬”声。
李婉怡红着眼圈,对沈屿说:“爸现在说话不太利索,但心里是明白的。你们……聊几句吧,我出去透透气。”
她说完,又深深看了沈屿一眼,眼神中带着恳求,然后默默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李秀峰粗重艰难的呼吸声。他故意支走了其他人,想要和沈屿单独聊起来。
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李秀峰似乎积攒了一些力气,目光死死盯着沈屿,声音虚弱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沈……沈屿……你……来了……”
沈屿走到床边,在刚才李婉怡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平静地看着他:“嗯,我来了。”
李秀峰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濒死之人对身后事的深切忧虑。他说了很多话,过程很艰难,时常需要停下来喘息,但核心思想只有一点:
“我……我快不行了……这辈子……争强好胜……要面子……亏待了婉怡……也……也对不住你……”
他喘着粗气,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的泪水,“现在……说这些……晚了……我也没……没别的心愿了……”
他死死盯着沈屿,用尽力气说道:“婉怡……命苦……前半生……被我耽误了……后来……遇人不淑……现在……就她一个人……我没……没给她留下什么……指望不上她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