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作停顿,观察着他的反应。他身体猛地一震,瞳孔微缩,紧紧盯着我。
我继续,声音放轻,却带着某种穿透力,指向窗外江上沙洲:“……芳草……萋萋鹦鹉洲……但见一沙鸥,天地独遨游……”
这几句破碎的、来自不同诗篇的意象,被我强行糅合在一起。尤其是“天地一沙鸥”本是杜甫诗句,但我赌的就是此刻尚未诞生,其孤高渺远之意境,正契合我刚才所说的“融入宏大叙事”的孤独感。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李白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猛地站起身,走到栏杆边,背对着我,望向那滚滚长江和空阔的江天。他的背影似乎绷得很紧,肩部线条僵硬。江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的白衣和黑发,猎猎作响,他却恍若未觉。
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滔天巨浪。一个看似普通的少年,不仅对他的心境有超乎常人的理解,更能随口吟诵出如此气象万千、直指大道本源的诗句碎片!这已经不是“有趣”可以形容,这近乎于“妖”或“仙”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桌上的酒菜渐渐凉了。我心中也开始忐忑,是不是玩得太过了?拔苗助长了?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震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惊叹,有疑惑,有激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他走回桌边,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如电:“你,究竟是何人?”
这一问,重若千钧。
我知道,简单敷衍的回答绝不可能蒙混过关。我抬起头,迎上他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澄澈而坦荡。我不能说出穿越的真相,那会被视为疯癫。但我可以给出一个更具想象空间、更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答案。
“小子无门无派,一介布衣。”我缓缓说道,语速放慢,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只是……自幼便常做些光怪陆离之梦。梦中见得瑰丽诗篇,闻得仙音渺渺,见大河奔流,孤鸿远影……往日只觉混沌,今日见先生,观此江此楼,闻崔司勋之诗,再听先生之间,那些梦中碎片……仿佛骤然清晰了些许。”
我将一切推给玄之又玄的“梦境”,这是古代解释非常规才华的常用托词,既神秘,又留有余地。
李白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审视的意味更浓,但那份警惕似乎淡化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浓烈的好奇。他重复了一句:“梦中得句?”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又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莫非是……宿慧?”
他不再追问我的身份,而是重新坐下,自己斟满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奇哉!妙哉!今日不仅见崔颢绝唱,更遇小友这般……妙人。你所言‘动态’、‘未来’,你所吟之句,虽只片语,却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他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之前的落寞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他又与我讨论起诗词格律、前人诗作,我凭借着远超这个时代的文学史视野和赏析能力,每每总能提出些许新颖却不失偏颇的见解,虽不敢再随意吟诵名句,但已足够让他频频颔首。
气氛变得热烈而融洽。我们聊着,饮着,从屈原的香草美人谈到谢朓的清发诗风,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将江面染成一片金红。
酒至半酣,李白忽然放下酒碗,看着我,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欲沿江东下,览荆楚风光,探吴越胜景。小友见解非凡,殊为不俗,可愿与我同行?这万里江山,正需妙笔书写,你我诗酒相伴,岂不快哉?”
邀请!他主动发出了邀请!
巨大的喜悦冲上心头,我知道,拜师之路已成功迈出了最坚实、最关键的第一步。然而,狂喜之余,一丝寒意却也悄然爬上脊背。我今日表现是否过于急切和突出?“梦中得句”的说法,他能信几分?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审视,真的彻底消失了吗?这位看似豁达不羁的诗仙,心思之敏锐,远超常人想象。
我压下心头的悸动,恭敬回应:“得先生相邀,小子三生有幸!”
李白哈哈大笑,甚是畅快,举碗道:“好!那便说定了!明日辰时,江夏码头,你我汇合!”
明日,辰时,码头。
新的旅程即将开始。但同行之路,是坦途还是布满未知的荆棘?我这份借来的“宿慧”,又能在他这轮真正的皓月旁边,闪耀多久而不被看穿?
江风更急了,吹得酒旗呼啦作响,仿佛在预示着前路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