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鹦鹉洲的雅集已过去半月,李沛然凭借一首即兴的《鹦鹉洲吊古》声名更盛,“诗魂深植荆楚”的评价不胫而走。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日,李沛然与许湘云正在自家经营的“楚风书院”内,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文人品评新收集的楚地民歌,书院管事却面带忧色地递上一份制作颇为精良的诗笺。
“东家,您看看这个。近几日,坊间突然流传起这个版本的诗集抄本,署名‘云梦客’,其中……其中有多首诗词,与您的风格乃至具体词句,都极为相似,几可乱真。”
李沛然接过诗笺,只见封面用清秀字体写着《云梦谣》,署名正是“云梦客”。他随手翻开,眉头便微微蹙起。许湘云也凑过来看,只看几行,脸色便沉了下来。
“《江夏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分明是沛然你融汇太白意气的新作,尚未广泛传抄,怎会在此人集中?”许湘云语气中带着惊怒。
李沛然快速翻阅,发现这《云梦谣》中,竟有六七首诗都与自己近期作品高度重合,有的甚至只改动了几个字眼,或调整了句子顺序,但诗古诗魂,几乎全盘复制。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还夹杂着两三首他确信自己从未外传、只在与许湘云私下交流或于书院内小范围吟诵过的诗稿。
“不止是模仿,这是有预谋的窃取。”李沛然合上诗笺,眼神锐利,“而且,此人比崔明远更聪明,他不直接指控我抄袭,而是用这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方式,混淆视听,稀释我诗作的独特性。若任由其流传,世人只会以为‘李沛然’与‘云梦客’风格相近,甚至可能因他出版在先,反诬我才是模仿者。”
在场几位文人也纷纷议论起来,皆感愤慨。有人道:“这‘云梦客’藏头露尾,定是心虚!”又有人忧心:“此集印制精良,流传甚快,恐对李兄声誉造成影响。”
正在此时,书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以崔明远为首的五六人,簇拥着一位面生的华服中年男子,径直闯了进来。崔明远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朗声道:“李公子,别来无恙?今日特来为你引荐一位文坛新锐——‘云梦客’先生,柳文渊柳先生!”
那华服中年男子柳文渊,面容白净,三缕长须,颇有几分儒雅气度,他手持一卷《云梦谣》,面带谦和微笑,对李沛然拱手道:“久仰李公子大名,在下柳文渊,偶有所得,集为《云梦谣》,闻听坊间有言与公子诗风相近,特来拜会,以期交流印证,绝无冒犯之意。” 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是来探讨诗艺的。
李沛然心中冷笑,这柳文渊与崔明远一唱一和,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分明是上门挑衅,却做得如此冠冕堂皇。若自己动怒,反倒显得气量狭小。
“交流印证?”李沛然神色不变,淡淡一笑,“柳先生诗集,李某方才拜读。确有几处,令我倍感‘亲切’。”他特意加重了“亲切”二字,引得在场知情人会心一笑。
柳文渊面不改色:“哦?想必是我与李公子皆心仪太白遗风,又同感荆楚山川之灵秀,故而心神往来,下笔有相似之处,亦是文坛佳话。”他这话,直接将抄袭的嫌疑撇清,归结为创作上的巧合与共鸣。
崔明远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是啊,李公子,总不能只许你一人得太白真传,写尽楚地风物吧?柳先生此集,可是得了江夏别驾王大人赏识,亲自作序推荐的!”他刻意点出“别驾王大人”,意在借官威施压。
柳文渊顺势道:“王别驾确觉拙作尚有可取之处,谬赞了几句。王别驾还言,真正的好诗,需根植于楚地最深层的文化肌理。譬如这‘云梦’之典,非止于泽薮之名,更关乎上古神话、先民想象。不知李公子以为然否?”他看似探讨,实则暗藏机锋,想将话题引向一个他可能精心准备过的领域,试图在学养上压过李沛然。
李沛然心如明镜,这两人今日是有备而来,不仅要坐实“风格相近”的说法,还想在文化深度上将自己比下去,从而确立“云梦客”的权威。他若接招,便落入了对方的节奏。
“柳先生高见。”李沛然从容不迫,拿起那本《云梦谣》,翻到其中一首明显抄袭他《洞庭醉歌》意象的诗,“先生此诗中‘气蒸大泽梦,波撼巴陵秋’,化用孟襄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句,可谓巧妙。然则,先生可知,孟公此联,其‘云梦泽’之所指,在盛唐时已非古之浩瀚大泽,其地理变迁,与楚人开拓、围垦造田息息相关?诗中‘撼’字之力度,既是对自然伟力的描绘,是否也暗合了先民与这片土地搏斗、融合的壮阔历史?”
他并不直接指责对方抄袭,而是从一个更精微、更考究的角度切入,探讨诗句背后的历史地理变迁。这一问,已然超出了普通文人的鉴赏范畴,涉及到了更专业的考据知识。
柳文渊显然没料到李沛然不按常理出牌,微微一怔,勉强答道:“这个……诗意贵在传神,地理变迁,倒是细枝末节了。”
“细枝末节?”李沛然摇头,语气转为肃然,“诗魂扎根于土地,不了解这片土地如何从神话走入现实,又如何能写出真正打动楚人的诗篇?”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柳文渊、崔明远,以及围观的众人,“柳先生既然以‘云梦’为号,诗集亦名《云梦谣》,想必对古云梦泽之神话传说了如指掌。那么,请教先生,屈原《九歌·云中君》所祀为何位神只?其与云梦泽之‘云’字,有何内在关联?《山海经》中又有哪些异兽传说,发生于这片大泽之中?”
柳文渊额头微微见汗,他专注于模仿李沛然的诗风词句,何曾如此深入地去考究过这些偏僻的神话细节?他支吾道:“《九歌》……云中君自是云神……至于《山海经》……年代久远,传说纷纭……”
李沛然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语气愈发凌厉:“先生答不出?那先生诗中屡屡提及的‘巫山神女’,可知其原型最早见于《山海经》的哪一篇?宋玉《高唐赋》中的朝云暮雨,其深层意象,是男女欢情,还是暗喻楚国与天地自然的沟通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