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托孤!是皇帝将继承人和帝国的未来,交付给最信任的臣子!分量之重,足以压垮山河。
姚广孝沉默了。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腕间的佛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皇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姚广孝抬起头,看向朱棣,那双看透世情的眼中,竟也流露出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陛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您可知,您若如此做,万一……万一在北征路上,有任何不测,天下人会如何看晟王殿下?”
朱棣身形猛地一僵。
姚广孝缓缓道:“父在,子继位,名正言顺。父远征,子登基,虽非常例,亦无不可。然……若父崩于远征途中,而子早已在京即位……届时,天下悠悠之口,史家如椽巨笔,会如何书写?他们会说,是晟王殿下……急于登基?还是……其中另有隐情?‘逼父’、‘咒父’之千古骂名,纵是虚妄,一旦沾上,便如附骨之疽,永世难消!陛下,您这是……要将晟王殿下,置于炭火之上炙烤啊!”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直刺朱棣内心最不愿面对的可能。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他何尝不知这其中风险?但他别无选择!北元的威胁必须解除,这是他作为皇帝,作为父亲,必须为继承人扫清的最后障碍!
“朕……顾不了那么多了!”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和固执,“北元不灭,朕心难安!高晟将来的盛世,便始终悬着一把利剑!至于骂名……”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朕这一生,背负的骂名还少吗?若真有那一天,就让天下人骂朕穷兵黩武,咎由自取!与高晟无关”
“陛下!”姚广孝提高了声音,虽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尤其是这等涉及人伦大节之事!您或许不在乎身后名,但晟王殿下呢?他若要开创千古盛世,岂能背负如此污点起步?这非但无益,反而可能成为政敌攻讦的利器,动摇国本!”
朱棣怔住了,他看着姚广孝,看着老僧眼中那毫不退让的坚决。他知道,姚广孝说的是对的。他可以用强权压服一切,却无法堵住天下人的嘴,无法控制史书的评价。他的一意孤行,很可能真的会给最心爱的儿子,带来无法洗刷的污名。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躁涌上心头,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紧紧抓住御案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为什么?为什么他想为儿子铺平道路,却总是如此艰难?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掣肘和顾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僵持中,姚广孝忽然再次开口,语气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追忆。
“陛下,您可还记得……仁孝皇后(徐皇后)仙逝之前,曾单独召见过贫僧?”
朱棣猛地回头,眼中充满了惊愕和探寻。徐皇后,他的发妻,他一生敬重挚爱的女人,她的早逝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她去世前,确实单独见过姚广孝,但他从未细问过谈话内容。
姚广孝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令人心碎的夜晚。“皇后娘娘当时,已是油尽灯枯。她拉着贫僧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她说……‘少师,陛下性子刚烈,诸子之中,高炽仁弱,高煦勇莽,瞻基年幼……唯有高晟,心思深沉,偶有奇思,然体质文弱,易遭人忌。本宫去后,望少师……能看在与本宫和陛下多年情分上,将来……若有可能,护佑高晟一二,保他……平安终老。’”
朱棣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徐皇后的音容笑貌瞬间涌入脑海,那么清晰,那么温柔,却又带着一丝他当年未曾察觉的忧思。她一直在为他,为这个家,殚精竭虑,直至生命的终点!
“仪华……”朱棣无意识地喃喃着徐皇后的闺名,眼眶瞬间红了,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头。他当年沉浸在国事繁忙中,对这个沉默寡言、体弱多病的四儿子,确实关注太少,甚至有些忽视。是仪华她作为母亲,在暗中可能给予了更多的关怀和引导,才让这棵幼苗,在没有过多关注的情况下,悄然长成了如今的参天大树!
他想起高晟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却成效惊人的举措,想起他沉稳低调的性子,想起他眼中偶尔闪过的、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和深邃……这一切,原来早有迹可循,而他,却直到如今才真正看清!
感激、愧疚、思念、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朱棣坚硬的心防。他仰起头,努力不让眼中的湿意滑落,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姚广孝静静地看着皇帝失态的样子,心中亦是叹息。他说出来皇后遗言,并非为了打动皇帝,而是要让皇帝明白,保护朱高晟,不仅仅是帝国的需要,也不仅仅是他朱棣的愿望,更是一位母亲临终的托付,是一份沉甸甸的情义和责任。
良久,朱棣才缓缓低下头,声音变得异常沙哑疲惫:“朕……知道了。是朕……辜负了仪华的嘱托,也……忽视了高晟太久。”
他重新看向姚广孝,眼神中的固执和焦躁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恳求的坚定:“广孝,正是因为如此,朕才更要拜托你!仪华信任你,朕……也信任你!唯有你,能在朕离开后,替朕,也替仪华,护住高晟!无论是朝堂的风波,还是……可能因朕北征而引发的非议,朕都需要你,帮他稳住!这份骂名……朕会想办法,尽量不让他沾染。但若有万一……朕求你,务必帮他,扛过去!”
这一次,朱棣的托付,不再仅仅是帝王的命令,更是一个丈夫对亡妻承诺的延续,一个父亲对亏欠儿子的弥补。
姚广孝看着皇帝那几乎从未显露过的脆弱与恳切,终于,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他双手合十,深深一揖。
“陛下重托,皇后遗命,贫僧……谨记于心。只要贫僧一息尚存,必竭尽所能,护持晟王殿下,稳坐江山,开创盛世。”
他没有再劝阻北征,因为他知道,这是朱棣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他能做的,就是在皇帝践行宿命之时,守护好皇帝选定的未来。
朱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姚广孝面前,用力拍了拍老僧枯瘦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殿外,秋风呜咽,卷起落叶无数。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位帝王孤注一掷的决心,和一位老僧承接下关乎国运与情义的重担。帝国的航船,即将驶入一段最为惊心动魄的河道,而掌舵者的更替,已在这深宫夜话中,悄然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