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深秋,空气里弥漫着与京师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少了紫禁城的庄严肃穆与权谋算计,却多了一种蓬勃的、近乎野蛮生长的活力。咸腥的海风混合着煤炭燃烧的烟尘、钢铁锻打的灼热以及油漆桐油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刺激感官的气韵。码头栈桥延伸入海,桅杆如林,帆影蔽日,更远处,隐约可见巨大的船坞轮廓,传来阵阵有节奏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仿佛巨人的心跳,擂动着这片新兴之地的胸膛。
皇太孙朱瞻基乘坐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少数几名便装侍卫的护送下,悄然进入了这座在他认知中本该是“边陲军镇”、如今却已成为帝国新力量核心的城市。他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的街道,看着那些穿着短打衣衫、行色匆匆的工匠、水手、商贩,看着路边店铺里陈列着种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奇巧机械与物事,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与陌生感涌上心头。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所熟悉的、讲究礼仪规制、秩序井然的京师格格不入。
马车并未驶向那座据说规制堪比亲王府、却更加戒备森严的晟王府,而是在城北一片被高墙、哨塔和重重守卫环绕的巨大区域外停下。这里,便是天津卫的核心禁地——皇家直属北洋造船厂。
通报身份后,经过严格的盘查,朱瞻基被允许进入外围区域。一名身着深蓝色宦官服饰、面容机灵却眼神沉稳的年轻太监早已在此等候。
“奴婢小柱子,参见太孙殿下。”年轻太监声音不高,行礼一丝不苟,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奉王爷之命,在此迎候殿下。王爷此刻正在船坞核心区督察新舰合拢,特命奴婢先引殿下参观一番。”
小柱子,朱瞻基知道这个人,是四叔朱高晟身边打小伺候、最得用、也最信任的贴身太监,地位超然。由他亲自来迎,已是极高的礼遇,但也明确传递出一个信息——此刻,工作优先。
朱瞻基压下心中因未能立刻见到正主而产生的一丝焦躁,点了点头:“有劳柱公公了。”他知道,自己此行是来“请罪”的,没有挑剔的资格。
“殿下请随奴婢来。”小柱子侧身引路,步伐轻捷而稳健。
他们并未直接前往核心船坞,而是先登上了船厂区域内一处地势较高的观景台。当朱瞻基站在观景台上,放眼望去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下方,是数个如同被巨神用斧凿劈开般的巨大干船坞,每一个都深达数丈,长宽更是远超他的想象!而在这如同大地伤疤般的船坞中,正静静地匍匐着几艘正在建造的巨舰骨架!
那已不能称之为“船”,那简直是……移动的钢铁山脉!
巨大的、黝黑的钢铁龙骨如同史前巨兽的脊梁,横亘在船坞中央,散发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无数粗若儿臂的铆钉将其与同样巨大的肋骨紧密连接,构成了一个庞大到令人心生敬畏的框架。数以千计的工匠如同蚂蚁般在这个钢铁骨架上下忙碌着,悬挂在绳索上,行走于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上,敲打、焊接、吊装……叮叮当当的声响汇聚成一片嘈杂却充满力量的交响。
“殿下请看,”小柱子的声音在一旁适时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深植于心的自豪,“左边那座船坞中,正在合拢的是‘靖远’号,与已在东瀛扬威的‘定远’、‘镇远’同属‘镇国级’战列舰。舰长五十二丈,宽八丈余,排水量预计超过一万两千料(约7000吨)。主甲板之上,将配备三联装三百毫米巨炮三座,前后各一,舯部一座,射程可达二十里开外,一弹之威,足以糜烂数里,摧城破寨,易如反掌。”
朱瞻基顺着小柱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口干舌燥。五十二丈?那几乎是紫禁城太和殿高度的数倍!一万两千料?他无法想象那是何等概念!三百毫米巨炮?二十里射程?这……这真的是人间应有的兵器吗?与之相比,京师三大营的那些火炮,简直如同孩童的玩具!
小柱子仿佛没有看到朱瞻基脸上的震撼,继续引导他看向另一个船坞:“右侧那座,是更新型的‘开拓级’大型运输舰的首舰‘扶摇’号。其设计载重更大,航程更远,一次可运载全副武装的士兵两千人,或相应的战马、粮秣、装备。未来,殿下所见的海外分封,我大明儿郎跨海远征,开拓万里疆土,所依赖的,便是此等巨舰。”
开拓?远征?朱瞻基看着那比“靖远”号更为庞大、虽然少了炮位却显得更加敦厚雄壮的舰体骨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皇祖父给他看的那幅寰宇海疆图,浮现出那些广袤的、未知的南方和西方大陆……原来,四叔的计划,并非空想,这些庞然大物,就是通往新世界的方舟!
“柱公公,”朱瞻基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都是四叔设计的?”
小柱子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蕴含着对主上近乎信仰般的崇敬:“殿下明鉴。此等国之重器,从龙骨设计、钢铁冶炼、铆接工艺,到火炮铸造、观瞄系统,乃至舰上所用的每一颗螺丝,皆出自王爷之手笔,或是在王爷指点下,由天津卫工学院的工匠们研制而成。”
朱瞻基默然。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他与四叔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格局,更是这种实实在在、足以改天换地的能力!
离开观景台,小柱子引着朱瞻基深入船厂内部。他们走过堆积如山的特种钢材区,看到巨大的水压机如何如同揉面般将通红的钢锭压制成需要的形状;他们路过机器轰鸣的车间,看到自动化的镗床如何以惊人的精度加工着炮管的内壁;他们甚至远远地望见了戒备格外森严的火药厂和正在组装的、带有膛线的后装速射炮的装配线……
每一处,都带给朱瞻基前所未有的冲击。他自幼学习弓马骑射,熟读兵书,自认通晓军事。但在这里,他过去所认知的“军事”,被彻底颠覆了。战争,在这里似乎变成了一门精密的“工艺”,一种基于钢铁、机械和化学的、冷酷而高效的杀戮艺术。
“王爷常说,”小柱子一边引路,一边仿佛不经意地说道,“未来的战争,乃至未来的统治,不再仅仅依赖于个人的勇武和士兵的数量,更依赖于技术的代差和体系的支撑。谁能造出更好的船,更犀利的炮,更高效的机器,谁就能掌握海洋,掌握未来。固步自封,沉醉于旧日荣光者,终将被时代的洪流所吞没。”
这话如同重锤,敲打在朱瞻基的心上。他想起朝中那些还在为“仁义”、“王道”争辩不休的文官,想起自己之前纠结于太孙名分的可笑,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寒意贯穿全身。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核心的一号船坞。这里守卫更加森严,气氛也更加凝重。巨大的“靖远”号舰体已初步成型,巍峨的舰首高昂,仿佛随时要破开波浪,冲向大洋。
在舰体下方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搭着临时的工棚,里面摆放着巨大的图纸和沙盘。一个身着靛蓝色简便工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们,与几名同样穿着工装、但气质明显是工匠头领的人指着沙盘讨论着什么。他手指划过沙盘上模拟的海岸线,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那背影,朱瞻基并不陌生,正是他的四叔,晟王朱高晟。只是,此刻的朱高晟,身上没有丝毫亲王常见的雍容华贵,反而更像是一名沉浸于自己领域的首席工程师或统帅,专注,自信,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气场。
小柱子示意朱瞻基稍候,自己快步上前,在朱高晟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朱高晟闻言,停下了讨论,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平静,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古潭,落在了朱瞻基身上。没有预想中的愤怒、鄙夷,甚至没有多少意外,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却让朱瞻基瞬间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比面对皇祖父时的雷霆之怒更让他心悸。
他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请罪的话语,在这平静的目光下,仿佛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朱高晟对那几名工匠头领摆了摆手,几人立刻躬身退下。他这才缓步向朱瞻基走来,工靴踩在满是金属碎屑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瞻基,来了。”朱高晟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听不出喜怒。
“四……四叔。”朱瞻基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喉咙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周围所有暗中关注的侍卫、工匠都大吃一惊的举动——他撩起杏黄色的袍角,对着朱高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侄儿瞻基,今日特来向四叔请罪!”他低下头,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侄儿……猪油蒙了心,之前嫉妒四叔才干,畏惧四叔威势,曾……曾暗中联络言官,构陷四叔与二叔,意图……动摇四叔在朝在军之威望!甚至……甚至曾授意舅父,暗中查探……查探有无可能……对四叔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