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港的喧嚣持续了数日。郑和庞大舰队的到来，不仅带来了万里之外的珍奇异宝，更将一种“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所有大明臣民面前。码头附近的仓库区早已堆砌如山，礼部、户部、内廷采办等部门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清点、登记、入库，每一项工作都繁琐而充满喜悦。
晟王朱高晟作为代迎使者，主持了初步的迎接仪式后，便将具体的接待和物资清点工作交给了相关官员，自己则更多地在郑和的旗舰——那艘被命名为“安济”的巨型宝船上，与这位传奇的三宝太监进行着深入的交流。两人一个代表着帝国最新的科技与军事变革，一个掌握着最丰富的远洋航行与外交经验，虽身份迥异，却在对海洋的认知与野心上，找到了诸多共鸣。
这日午后，朱高晟正在临时下榻的官署内，听取郑和讲述此次西洋之行的详细见闻，特别是关于非洲东海岸的风土人情与物产资源。郑和虽为宦官，但言谈举止沉稳大气，目光睿智，对航路、季风、沿岸邦国的情况了如指掌，令朱高晟受益匪浅。
正交谈间，一名郑和麾下的副使前来禀报，面带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王爷，公公，此番从木骨都束（今索马里摩加迪沙一带）带回的祥瑞‘麒麟’，已然安置妥当，请王爷与公公前往一观！”
“麒麟？”朱高晟眉头一挑，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属于现代人的强烈好奇。麒麟，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瑞兽，象征着祥瑞、太平，其形象集合了鹿、马、牛、龙等多种特征。难道郑和真的在非洲找到了某种符合这种描述的、未知的神秘生物？
就连一向沉稳的郑和，脸上也露出了些许自豪的笑容：“王爷，此兽在西洋之地亦被视为奇珍，其项长如杆，身披梅花斑纹，性情温顺，当地人称之为‘吉拉夫’。臣观其形貌，与古籍中所载‘麒麟’颇有相似之处，故不惜重金，费尽周折，方能带回一头，以献陛下，彰我大明德化远被，祥瑞自至。”
朱高晟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立刻起身：“走，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港口附近临时搭建的、戒备森严的兽苑。当朱高晟看到那只被精心照料、拴在特制高大围栏里的“祥瑞”时，他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混合着愕然、失望，以及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那确实是一头高大的动物，脖颈修长无比，几乎占了身长的一半，身上覆盖着漂亮的褐色网状斑纹，四肢细长，头顶着一对覆盖着皮肤和绒毛的、小小的骨质短角。它正温和地嚼着饲养员递上的树叶，大眼睛里充满了懵懂与好奇。
这哪里是什么麒麟？这分明就是一头——长颈鹿！
现代动物园里常见的、来自非洲大草原的长颈鹿！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朱高晟一时语塞。他想象过各种光怪陆离的神兽，却万万没想到，让无数古人魂牵梦绕、视为天命所归象征的“麒麟”，其真身竟是如此“朴实无华”。他几乎能想象到，当这头长颈鹿被运到南京，在百官和万民面前展示时，会引起怎样的轰动，以及……怎样的附会与神话塑造。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一个源于认知局限的浪漫想象。
“王爷，您看……此兽是否确有麒麟之相？”郑和在一旁，语气中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
朱高晟回过神来，看着郑和那真诚而略带自豪的眼神，又看了看眼前这头无辜的、只是长得比较奇特的大个子，终究不忍心戳破这个时代人们美好的幻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郑重而惊叹：“果然……形态奇异，温驯祥和，与古籍记载颇有神似之处！郑大人此次真是立下大功，此祥瑞现世，必令父皇龙颜大悦，天下称颂！”
郑和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显然对晟王的“认可”感到十分欣慰。
离开兽苑，朱高晟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是对“麒麟”幻灭的轻微失落，另一方面，则是从郑和带回的物资清单中，看到了更加实实在在、关乎国计民生的巨大利益。
在返回官署的路上，郑和向他详细汇报了此次带回的主要物产：堆积如山的胡椒、丁香、肉豆蔻等热带香料，其数量足以影响未来数年大明乃至整个东亚香料市场的价格；名贵的沉香、乳香、龙涎香，是宫廷祭祀、贵族生活乃至医药的重要物资；大量坚硬耐腐的苏木、色泽华美的花梨木等珍贵木材，是建造宫殿、制作高级家具的上好材料；还有来自锡兰、古里等地的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璀璨夺目，价值连城。
更让朱高晟注意的是那些具有药用价值的特产：没药，活血散瘀，消肿止痛；血竭，止血生肌，对于外伤有奇效；还有诸如芦荟、犀角等……这些药材，对于他正在着力打造的新式军队的医疗保障体系，无疑是重要的补充和提升。
“王爷，这些海外之物，在彼处或许并不稀罕，但运回我大明，其利何止百倍？”郑和感慨道，“若能建立稳定的航路和贸易机制，其利源源不断，实乃国之大利也！”
朱高晟点了点头，心中已然开始盘算。香料可以垄断经营，获取暴利，充盈国库和他自己的“小金库”，为后续的工业化和军事扩张提供资金；珍贵木材和珠宝可用于高端消费和赏赐，维系统治阶层；而那些药材，尤其是没药、血竭，可以大量采购，配备给陆军和海军，制成标准化的金疮药、止血粉，必将极大降低战场伤亡率，提升军队士气和持续作战能力。
他甚至已经想到，可以利用贸易优势，从西洋换取优质的硝石（制造火药的关键原料）、特定的金属矿石（如用于制造合金的锰、铬等，虽然此时难以精炼，但可以提前储备和研究），乃至引进一些异域的技术和人才。
“三宝太监所言极是。”朱高晟目光灼灼，“海外贸易，实乃强国之本。待此件事了，本王还有许多关于远洋航行、海军建设以及海外据点设立的想法，需与公公细细商议。”
郑和肃然道：“王爷但有驱使，臣万死不辞。”
就在朱高晟兴致勃勃，准备邀请郑和即刻前往天津卫，参观他那支虽然规模远不及郑和舰队，但代表着未来海军方向的新式钢铁舰队时，他的贴身太监小柱子，却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提醒道：“王爷，杨阁老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朱高晟微微蹙眉，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对郑和告罪一声，来到外间。
只见杨荣正垂手恭立，脸色比前几日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见到朱高晟，他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臣已按陛下吩咐，初步……梳理了一些名单和关联。只是……陛下派人传了口谕，询问王爷何时返京复命？陛下似乎……对王爷滞留港口，未曾第一时间回京详细禀报郑公公凯旋及祥瑞之事，略有……关切。”
杨荣说得委婉，但朱高晟立刻听明白了其中的意味。父皇这是觉得他有些“怠慢”了？或者说，是在提醒他，作为臣子，尤其是儿子，在如此重大的事情面前，应当首先向皇帝汇报，而不是沉浸在自己的兴趣和计划里。
与此同时，小柱子也趁机在他耳边更低声道：“王爷，奴婢也多句嘴。按制，代天子迎奉使臣、接收贡品后，若非特许，当尽快回京面圣，详陈经过。王爷您……这几日与郑公公相谈甚欢，又忙于察看诸般物产，这……虽是勤勉，但落在某些人眼里，恐有……‘专擅’之嫌。况且，陛下定然极想知晓西洋详情与祥瑞细节，王爷迟迟不归，陛下心中或许……”
朱高晟心中一凛。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地用上了现代人的处事逻辑——重视效率、直接沟通、专注于事务本身。却忽略了这个时代最核心的规则：皇权至上，以及围绕皇权形成的一整套繁复的礼仪和权力运行规则。
他迫不及待想向郑和展示新舰队，是出于技术交流和战略规划的需要，但在父皇和朝臣看来，这可能意味着他对海军力量的过度关注，甚至可能引发“结交内臣、图谋不轨”的猜疑。他滞留港口，细致了解物产，是负责任的表现，但在皇帝眼中，可能就成了“滞留外地、不及时汇报”。
“看来……我还是太‘现代’了。”朱高晟在心中自嘲了一句。他需要时刻提醒自己，这里是十五世纪的大明，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在符合这个时代游戏规则的前提下进行。
他迅速调整了心态和计划，对杨荣点了点头，语气平和：“杨阁老提醒的是，是本王疏忽了。即刻准备，明日一早便返京向父皇复命。”他又看向小柱子，“去告诉郑公公，本王京中事务繁忙，需即刻返京。参观舰队之事，容后再议。另，将郑公公带回的极品胡椒，取一些上好的，本王要带回京去。”
小柱子和杨荣同时松了口气，躬身应道：“是，王爷\/殿下。”
刘家港的喧嚣与震撼渐渐被抛在身后，朱高晟一行人马不停蹄，带着郑和舰队的核心人员、异域使者以及那头引发无限遐想的“麒麟”（长颈鹿），返回了南京应天府。一路上的急行，冲淡了因“麒麟”真身带来的些许荒谬感，也让朱高晟有更多时间消化郑和带来的海量信息，并反复思量小柱子和杨荣那及时的提醒。
抵达京师，首要之事便是入宫复命。
乾清宫西暖阁内，檀香依旧。永乐皇帝朱棣端坐于御座之上，听完了朱高晟条理清晰、详略得当的汇报。从舰队的盛况、物资的清点，到异域风情的描述，再到那“麒麟”的形态特征——“鹿身、牛尾、马蹄、头有一角，角端有肉，黄色，行走间姿态优雅，性情温驯……”朱高晟尽量用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语言描述着长颈鹿，既保留了祥瑞的神秘感，又不至于过于离谱。
朱棣听得极为专注，尤其是在听到“麒麟”细节时，他抚掌大笑，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自豪：“好！好！麒麟现世，此乃上天昭示，佑我大明国运昌隆，德被四海！高晟，此事你办得妥当，郑和更是功不可没！”
看着父皇发自内心的喜悦，朱高晟心中那点因“误导”而产生的小小愧疚也烟消云散。能让这位一生征战、背负着“篡位”名声的雄主，在祥瑞之事上获得如此大的精神满足，或许比告诉他“那是长颈鹿”更有意义。
汇报完毕，朱棣意犹未尽，又详细询问了郑和舰队的具体情况，以及那些海外邦国的风土人情。朱高晟结合自己的现代地理知识和郑和的描述，侃侃而谈，不仅回答了问题，更时不时提出一些关于海洋战略、贸易节点的见解，让朱棣频频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暗。王景弘悄步进来，轻声请示是否传膳。
朱棣看了看意犹未尽的朱高晟，挥了挥手：“今日就在这儿用膳吧，朕与晟王再聊聊。”
“儿臣遵旨。”朱高晟躬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