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诏宣读完毕,帐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那卷桑皮纸被朱高燧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放入铜管,贴身收藏。这东西,一旦泄露,引发的将是滔天巨浪。
朱高煦挥手让朱瞻基先退出帐外,由亲兵带去安置休息。有些话,不适合让这个年纪的太孙听到太多。
帐内只剩下兄弟二人。
朱高煦走到帅案前,提起酒壶,也不用酒杯,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倭国清酒,然后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一并吐出。
“老头子……真是给我们出了个好大的难题啊!”他抹了把嘴角,声音低沉。
朱高燧沉默着,他也需要酒精来镇定心神,但他只是默默站着。
“北伐……北伐……”朱高煦喃喃自语,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老子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可是……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他既有重上战场的兴奋,也有放下倭国基业的不甘,更有对父皇那深沉算计的凛然。
“二哥,北伐乃国朝第一大事,父皇将此重任托付于你,可见对二哥的倚重。”朱高燧低声说道,这话半是安慰,半是事实。
“倚重?”朱高煦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吧。老头子这是把最光彩的活儿给了我,把最脏最累的……留给了你啊,老三。”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朱高燧,“‘犁庭扫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是两军对垒,这是……屠杀!是针对平民、针对潜在威胁的清洗!你会背上千古骂名的!”
朱高燧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但他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反驳。他何尝不知道?当他听到“宁枉勿纵”四个字时,他就已经看到了那尸山血海的景象。
“我知道。”朱高燧的声音干涩,“但……父皇说得对,唯有如此,才能永绝后患。倭人畏威而不怀德,其地狭人稠,民风彪悍,若不从根本上削弱其战争潜力,即便如今臣服,数十年后,待我大明稍有松懈,必成心腹大患!父皇……这是要为子孙后代,铲除祸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阐述自己对父皇战略的理解,既像是在说服朱高煦,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将这血腥的行动,赋予了一种“为了大明千秋万代”的崇高(或者说自我安慰)意义。
朱高煦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能这么想……最好。既然躲不掉,那就做得干净利落!记住,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绝不能留下任何隐患,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那些皇城司的人,要用,但也要防!具体计划,你必须亲自拟定,知情者越少越好!”
“臣弟明白。”朱高燧点了点头,“我会以‘清剿残匪、整顿治安、编户齐民’的名义进行。前期,需要二哥大军继续保持高压态势,吸引所有注意力,为我暗中调动力量和摸排情况创造机会。待二哥奉命回师之后,我便可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朱高煦已经懂了。那将是一场在“和平”表象下,悄然进行的血色风暴。
“需要我留给你多少人?”朱高煦直接问道。
“不必太多。”朱高燧摇了摇头,“精锐老兵留给我五千人即可,作为核心骨干和督战队。其余……用皇城司的人,以及……可以收编一部分可靠的倭人仆从军。”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他们……自己人动手,有时效果更好,也更方便‘灭口’。”
朱高煦深深看了朱高燧一眼,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这个三弟。这份狠辣与算计,确实适合执行这种任务。
“好!就依你!”朱高煦不再犹豫,“我会尽快对目前控制的区域进行一轮大规模的‘清剿’,一方面完成老头子的速战要求,另一方面,也帮你把那些跳得最欢、实力最强的刺头先拔掉!后续的……就交给你了。”
兄弟二人在摇曳的烛光下,压低声音,开始详细商讨“犁庭扫穴”计划的初步框架、兵力交接、物资储备、情报支持等具体事宜。这是一场注定无法见光的密谋,参与其中的两人,心情都无比沉重。他们既是兄弟,又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同谋”,被一道来自紫禁城的密诏,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共同迈向那未知的、充满血腥与争议的未来。
帐外,壹岐岛的海风依旧在呼啸,带来了远方大海的气息,也仿佛带来了即将弥漫在这片土地上的血腥味。而年轻的太孙朱瞻基,躺在陌生的营帐中,回想着今晚听到看到的一切,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帝国运行中,那最深沉、最黑暗的一面。这一夜的经历,将在他年轻的心灵上,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汉王朱高煦的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凝滞如铁的气氛。先前赵王朱高燧带来的密诏,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兄弟二人的心头,那“犁庭扫穴”四字,更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然而,父皇的意志不容置疑,帝国的车轮必须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眼下,最关键的一步,便是确保征倭大军的核心将领,尤其是那些功勋卓着、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能够平稳、无条件地接受权力交接和后续那隐秘而残酷的计划。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能,觐见!”帐外亲兵高声唱喏。
两名身着戎装、风尘仆仆却难掩彪悍之气的大将掀帘而入。英国公张辅,沉稳干练,是朱棣靖难时的老部下,深得信任;成国公朱能,勇猛善战,性格豪迈,在军中威望极高。此二人,堪称此次征倭大军的左膀右臂,也是朱高煦能够势如破竹的关键人物。
“末将张辅(朱能),参见汉王殿下,赵王殿下!”二人抱拳行礼,目光扫过帐内的朱高燧,微微有些讶异,但并未多问。
“二位国公不必多礼。”朱高煦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深夜召二位前来,是有极其重要之事。”
他看了一眼朱高燧。朱高燧会意,再次从怀中取出那枚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色铜管,神情肃穆。
看到这铜管,张辅和朱能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们久经沙场,更是天子近臣,深知此物出现意味着什么。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能,接旨!”朱高燧朗声道。
“臣在!”张辅、朱能立刻单膝跪地,垂首听令。连一旁的朱高煦也微微躬身。
朱高燧展开桑皮纸,这一次,他宣读的不再是给汉赵二王的密诏,而是另外一份经过斟酌,关于权力交接和后续任务的部分核心内容,语气庄重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倭国战事,已入关键。汉王高煦,勇略兼备,克竟初功,朕心甚慰。然北疆有事,社稷需材,着汉王高煦于接旨后,即刻整饬所部精锐,筹备返京事宜,随朕另有重用!其倭国一应军政事务,自即日起,由赵王高燧全权署理,总揽全局!”
读到此处,张辅和朱能虽然依旧跪着,但身体都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汉王殿下……要调走?由赵王接替?这……这实在是太突然了!汉王殿下在此地经营已久,威望正隆,眼看大功告成,为何突然换将?而且是由一向以“贤王”形象示人、并未直接参与此次征伐的赵王接任?
一股巨大的疑惑和隐隐的不安,在两位国公心中升起。但他们深知皇命如山,不敢有丝毫表露。
朱高燧继续宣读,声音愈发冷峻: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能,尔等皆朕之股肱,国家柱石。倭国后续事宜,关乎东疆长远安宁,至关重要!朕令:尔等及所辖征倭诸军,自此刻起,须无条件听从赵王高燧之调遣!凡赵王所令,如同朕亲临,不得有违!若有阳奉阴违、迟疑推诿,乃至泄露军机者……无论功勋,不论亲疏,均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夷其三族!”
“立斩不赦!夷其三族!”
这八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辅和朱能的心上!两人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这道命令,不仅仅是简单的权力交接,更是用最严厉的酷法,将他们的身家性命和前途,与这位新任的、看起来并不以军功见长的赵王牢牢绑定!无条件听从!这意味着,哪怕赵王下达的命令再荒谬、再难以理解,他们也必须执行,连质疑的资格都没有!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朱高燧收起桑皮纸,目光如电,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位国公,沉声道:“英国公,成国公,父皇的旨意,尔等……可听明白了?”
张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率先叩首,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沙哑:“臣,张辅,谨遵圣谕!自即日起,唯赵王殿下马首是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能虽然性格粗豪,但也知道轻重,紧随其后,瓮声瓮气地应道:“末将朱能遵旨!赵王殿下但有所命,末将绝无二话!”只是那语气中,难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很好。”朱高燧点了点头,上前虚扶一下,“二位国公请起。本王深知,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且本王年轻,于军旅之事,远不及二哥与二位国公经验丰咐。然此乃父皇深思熟虑之决断,关乎国朝大计,还望二位国公摒弃疑虑,鼎力相助,共克时艰!”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皇命的不可违抗,又放低了姿态,给足了两位老将面子。
朱高煦此时也开口道:“张辅,朱能,老三是父皇亲自选定的人,自有其过人之处。后续事宜,你们务必尽心辅佐,不得有误!待本王结束此间事回京,定向父皇为你们请功!”
有了汉王这番背书,张辅和朱能心中的疑虑稍减,连忙躬身称是。但那股萦绕在心头的沉重感,却丝毫未减。他们隐隐感觉到,赵王接手的,恐怕不仅仅是表面的军务,还有更深层次、更隐秘的任务。
就在帐内权力交接完成,气氛依旧有些微妙之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还夹杂着船只靠岸和号令的声音。
一名亲兵急匆匆进来禀报:“启禀汉王、赵王殿下!港口来报,有来自天津卫的船队抵达,运送了大量物资,说是奉晟王殿下之命,前来支援!”
“老四(四弟)派人来了?”朱高煦和朱高燧同时一愣,随即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和好奇。朱高燧更是心中一动,他离开天津卫时并未听说有此安排,看来是四弟后续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