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矿坑深处特有霉腐气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回坑底。
慕景沫那声凄厉到撕裂耳膜的惨嚎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骤然扼住咽喉。她绷紧到极限的躯体瞬间脱力,重重摔回冰冷坚硬的地面,只在潮湿的矿渣上留下更深的人形凹痕。身体如同被抽掉所有骨头,只剩下散架般无规律的、微弱至极的抽搐,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牵扯着她腰侧那被大捧阴泥覆盖的伤口深处,带出一串意义不明的、濒死的短促抽气声。
“……呃…嗬……”
声音粘稠、断续、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液体冒泡的嘶响。像是破碎的风箱在漏气的最后喘息。
矿坑再次沉入令人窒息的、只有血腥气和阴冷湿腐味道的浓稠黑暗里。仅有的光源,来自陆砚舟手边那个土坑中心,那颗被他小心放置的坚硬微光石,依旧散发着冰冷又固执的、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的微弱光亮。
光晕吝啬地铺开不足两尺的圆圈。勉强照亮慕景沫近在咫尺的下半身,还有陆砚舟自己一双沾满冰冷湿泥和暗色血污、深可见骨的双手。
陆砚舟半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肺深处的不明创伤,引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呛。他死死盯着刚刚被自己强行用冰冷阴泥覆盖压住的伤口。
光线太暗。那糊了厚厚一层湿泥的区域如同一块巨大的、污秽不堪的泥块贴在慕景沫的腰侧,颜色更深,被布块按压的核心部分,还在极其缓慢地向外沁出一点点黑紫发亮、如同粘稠石油般的液体——已经不能称之为新鲜血液,那是坏死的组织融化物混合着凝固的污毒和空间残留物。刺鼻的腥锈和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中带着金属锈蚀的恶臭丝丝缕缕散发出来,比纯粹的腐肉味道更令人作呕。
按在阴泥上的左手掌传来冰冷滑腻、如同腐烂淤泥的触感。冰冷的寒气混合着矿坑深处污秽的浊毒,正透过他掌心的伤口和指尖缝隙不断向内侵蚀,冻得指关节发僵。右手死死按住慕景沫肩膀的位置,能清晰感受到她冰冷皮肤下肌肉最后一次无力的颤抖正在停止。脖颈间那原本就微弱如游丝的搏动……
陆砚舟的手指猛地移回她的脖颈动脉处!冰冷的皮肤湿滑粘腻,指尖下……
一片沉寂!
如同抚上了一条冬日里冻僵的死蛇!那之前还能勉强捕捉到的、微弱如烟尘般的跳动感,消失了!
恐惧,一种冰冷黏腻、瞬间能渗透骨髓的寒意,比覆盖在伤口上的阴泥寒毒更猛烈万倍,骤然攫住了陆砚舟的心脏!
“不——!” 一声嘶哑到不成调的咆哮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他完全不顾左臂撕扯般的剧痛,另一只手也猛地压上慕景沫冰冷僵硬的脖颈!手指疯狂摸索,指甲几乎嵌入那冰凉的皮肉,试图攫取到一丝生命尚存的证据!
冰冷!
死寂!
只有粘稠血污腻在指间的触感!那曾经承载过短暂意志、容纳过狂暴力量的脖颈,此刻像一块冰冷、失去了所有弹性的蜡石!一丝活气也无!
噗通!
陆砚舟的身体如同失去了支撑,向前猛地扑跌下去!枯槁的左臂肘关节狠狠撞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但他却浑然不觉!双掌撑在她冰冷的身体旁,头颅深深垂下,额头重重抵在混合着碎石和血污泥泞的地面上,身体因剧痛和难以言喻的冰冷窒息而剧烈痉挛、颤抖。
黑暗如墨,将他连同身下那具冰冷的躯体彻底吞没。只有那颗微光石,在土坑里依旧执拗地散发着越来越微弱的光点,将两张染满血污泥浆的脸孔投在冰冷坑壁上两道绝望而扭曲的剪影。
坑洞深处无边的寒气和死寂层层包裹,每一次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像是灌满了冰渣和腐朽的尘埃。肺部每一次牵拉都剧痛难当,仿佛破败的风箱在寒风中艰难拉扯。
她死了?
被他…亲手糊上的阴泥…被那空间撕裂造成的恐怖伤口…在空间乱流的摧残和双重诡异意志的碾压之后…彻底熄灭了?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入陆砚舟被寒气冻得麻木的意识深处。随即是一种几乎能将灵魂都撕裂的荒谬感和冰冷怒意!他做了什么?!在这污秽冰冷的矿坑深处,用一个最原始、最残酷、近乎侮辱的方式,试图挽救…最终却加速了这终结?!
“嗬…呃……” 陆砚舟的喉咙里翻滚着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低吼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身侧那块散发着微光的石头——那唯一的存在证明,也是此刻这荒谬惨剧的唯一冰冷见证!
微光石冰冷的光芒幽幽照射着慕景沫的脸。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脸色在幽光下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死灰。嘴角凝固着一道黑紫色的血线,顺着下颌淌入脖颈凌乱沾血的发丝里。鼻翼再无一丝翕动。那双曾经蕴藏过冰冷纯金意志光焰、也短暂映照过她灵魂挣扎的荆棘星沙之眼,此刻彻底闭合着。浓密沾血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死亡的阴影。仿佛所有的光,连同最后一丝生机,都凝固在了冰层之下。
完全的,死寂。比这矿坑深处千万年来的黑暗和寒冷,更加彻底的…终结。
陆砚舟撑在地上的手掌死死抠入地面的碎石和湿泥,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如同朽木不堪重负的呻吟。指甲翻裂,渗出血珠混合着污浊的泥浆。一种巨大的、冰海般的荒寂和无力感,像沉重的铅锭,一层层缠裹下来,要将他活活拖入这黑暗地底最冰冷的核心。
结束了吗?在这幽暗、污秽、无人知晓的矿坑最深处?像两条被世界遗弃的垂死蝼蚁?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微弱、在绝对的死寂中异常清晰的…吸气声!
微弱得如同寒风中枯叶最后一丝颤抖!却清晰地从身下那具冰冷躯体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陆砚舟整个人如同被冰针刺中!猛地僵住!撑地的双掌瞬间绷紧到痉挛!他几乎不敢呼吸,全部的感知被强行收缩,凝聚在耳畔!
噗……噗……噗……
极其微弱!如同心跳停止前最后的余震!像是心脏深处某个被冻结的空腔,在巨大的压力下偶尔被一丝微弱气流穿过,带起的、类似心跳的震动!但那绝不是真正的心跳!频率慢到不可思议,每一次搏动的间隔长得令人窒息,更像是深水潭底被淤泥包裹的死物,在某种外力搅动下被动形成的压力波动!声音沉闷,带着粘稠的滞涩感!
没有体温回升!脖颈冰冷的触感依旧!那微弱的搏动感不是生命复苏,反而更像是一台庞大精密的机器在彻底耗尽能量后、某个巨大轴承在惯性下缓缓滚动最终停滞前最后的挣扎!机械、冰冷、毫无温度!
这诡异的“搏动”,伴随着那极度缓慢、每一次都像是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扯动僵硬肺腑换来的…吸气声,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每一次吸入,带出的不是新鲜的空气流动声,而是一种更深、更令人心悸的…死寂气息的涌动。仿佛随着她每一次这般徒劳的吸气,这阴暗矿坑本身的死气,都在一丝丝地被她吸进去!她腰侧那被阴泥封死的伤口深处,一股更加阴冷、几乎冻结周遭湿气的寒意渗透了出来。
陆砚舟的眼神从瞬间的冰裂狂喜,跌入更加幽深的冰谷。
这不是复苏!这更像是……一种介于生与死边缘的、极其诡异的僵停!是那冰冷阴泥和她体内残存的空间污毒碰撞后形成的某种冰冷的、绝望的……平衡!是通往真正死亡前,最漫长而折磨的中途!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腰侧那块巨大的阴泥污块上。光线太过微弱,只能看清那糊在伤口表面凹凸不平的泥壳和一道道缓慢流下的、凝固状的紫黑色油污痕。
就在他盯着那片泥壳时,一片极其细微的、暗绿色的东西,如同刚从枯木上剥落的苔藓碎屑,毫无预兆地,从旁边坑壁缝隙深处飘落下来。
轻如鸿毛。带着深矿底特有的、潮湿霉朽的孢子气息。它晃晃悠悠地,正落到覆盖在慕景沫伤口表面的湿冷阴泥外壳上。
那暗绿的苔藓碎屑刚落定,仿佛是受到了某种无形力场的排斥或吸引——它那暗绿的色泽,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边缘开始,如同被无形的吸墨纸汲取了颜色,转瞬化为暗淡灰败的死色!紧接着,那已呈死灰的苔藓,像一片燃尽的纸灰,无声地碎成了极细的粉末,被从坑底某处渗透进来的、微弱冰冷的气流一吹,就飘散了。
枯萎!消解!
那阴泥覆盖下的伤口区域,散发出的不仅仅是寒意和毒素……它在汲取生机!强行维持这个诡异“平衡”的代价,是加速她周边一切脆弱微小生命的流逝!
陆砚舟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那不是因为矿坑的低温,而是源自对生命本质流逝的恐惧。慕景沫每一次那微弱到极致的“搏动”和间隔漫长的“吸气”,都像一个冰冷的计时沙漏,在倒计着她走向彻底消解的剩余时间。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是对身边存在微小生机的掠夺。这种平衡……是以她的存在本身,加速化为一个冰冷的、汲取生机的死物牢笼为代价!
这阴泥下的伤口……成了连接幽冥的接口!成了这矿坑深处新的污染源!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火焰,瞬间烧融了部分凝固的绝望!陆砚舟猛地抬头,枯槁左臂爆发出刺骨剧痛的同时,强行支撑起身体!墨玄裂星之眼在黑暗中艰难地转动,试图捕捉任何可能的方向!
光!光从哪里来的?
他的目光猛地聚焦在那颗微光石上。矿石自身的光源,绝不可能是凭空产生的!这种蕴含着微弱能量的矿物结晶,其存在本身就预示着地质环境、或者某种特殊条件!矿脉的走向?附近岩层的构成?
这颗掉落的石头…它的来源……
陆砚舟的视线猛地转向微光石最初滚来的方向——是慕景沫侧卧身体的另一侧!那里被黑暗笼罩,微光石的光线只能勉强触及边缘。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指尖在冰冷湿滑的地面快速摸索!碎石、泥土、碎骨……然后,指尖碰到了一小片冰冷的、略带尖锐的……岩壁突出边缘!
不是平整的坑壁!有凸起!甚至有棱角!
陆砚舟立刻顺着那岩壁凸起的边缘向更上方摸索!指尖触感粗糙冰冷,布满厚厚的、湿冷粘腻的矿物沉积物和厚厚的苔藓。岩体本身摸起来并不稳固,似乎经常被渗水冲刷浸润,边缘甚至有些松散的碎裂岩石。
更关键的是,当他的手指再向上几寸,在那岩壁凸起后方……指尖摸到了更大的空隙!指尖穿过了一层湿冷的、如同腐烂门帘般垂落的……潮湿藤蔓!
不!不是藤蔓!是…某种深埋地下、巨大植物的根须?触感冰冷湿滑、带着腐朽死气!那些“藤蔓”纵横交错,层层叠叠,形成一个自然的、通往岩壁后方的垂落“门帘”。
而这垂落门帘后方的空间里……空气流动了!极其微弱,但不再是死水一潭的窒息!带着一股更深、更冰冷的腐朽气息,还有…水流渗透岩石的微弱回响?从“帘幕”的缝隙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冰凉湿润的气流丝丝缕缕透出,拂过他撑在岩壁上、冻得发僵的手指!
风口?!或者…更深的水脉渗流通道?!
生的……通道?!
陆砚舟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枯槁的左手因为剧烈的探寻动作,皮肤被粗糙的岩壁磨得血肉模糊,剧痛刺骨,他却浑然不觉!他用手肘撑着身体,侧着头,努力地将耳朵贴向那片湿冷根须垂帘的缝隙!
噗通…噗通…噗通……
声音依旧微弱到几乎被黑暗吞噬,但这一次,他终于捕捉到了!不再是慕景沫体内那个濒死怪物的余波!那是从根须帘幕缝隙深处传出的、真实的、带着脉动和力量感的……水流声!声音经过岩层的过滤变得沉闷厚重,但每一次传来的撞击和流动声,都昭示着下方存在一个相当规模的地下水流!而且水流声的方向……似乎并非直线下降,而是带着某种……曲折回荡的余音!是水平流向的暗河?!
地下暗河!哪怕只是支流或者渗水的河床底部!水的存在,意味着溶解矿物、更意味着存在被水流冲刷出的、通往不同地质层的空间缝隙!甚至是……曾经古代矿工遗留的、最终被水流侵吞的废弃通道!
巨大的冲击感让陆砚舟意识甚至短暂空白了一瞬!强烈的求生意志如同火焰,瞬间烧毁了那些缠裹灵魂的冰冷铅块!
“走……” 他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嘶鸣。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转身!一把抓向慕景沫冰冷瘫软的上臂!
就在他粗糙冰冷、沾满泥污血渍的手指即将触及她臂膀的瞬间——
“咯…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碎骨被踩断的声音,突兀地从根须帘幕更深处…那微弱水流声响来源的黑暗方向传来!
陆砚舟的动作如同被冻住!猛地凝固!
不是水流撞击岩壁的声音!是人?或者……什么东西…踩碎了下方干涸河道底部的碎石?或者…碰倒了什么遗落多年的腐朽矿具?
这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迟钝的、并非小心翼翼的……沉重感。
有东西!在这条未知的、可能通往生路的通道里!
而且……是活的!
陆砚舟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枯槁左臂因为瞬间的紧张用力而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他整个人半伏在地上,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受伤野兽,呼吸在瞬间强行压抑到极致!墨玄裂星之眼死死盯着那片垂落着湿冷根须帘幕的黑暗!
水流声依旧在回荡。除此之外,死寂一片。仿佛刚才那声细微的“咔嚓”声,只是矿坑深处某个古老结构自然解体、或者石块滑落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