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悦昕每天都准时到苏老先生的宅院报到。她的工作确实如老先生所说,打扫落满灰尘的织锦架,把缠在竹筒上的丝线按颜色分类,还要用软布擦拭那些泛黄的纹样图谱。
苏老先生很少跟她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的老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线装书,偶尔会指点她,“这是天青色的丝线,得跟月白色的放在一起才和谐,你这丫头怎么毛手毛脚的?”
悦昕从不抱怨,总是默默地把事情做好。她发现苏老先生的院子里种着许多桑树,角落里还有口井,井边放着捶打蚕丝的木槌——原来老先生至今还坚持用传统方法处理蚕丝。
有天傍晚,她看到老先生坐在织锦机前,手指在经纬线间灵活地穿梭,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也洒在正在织造的锦缎上,那些细密的花纹像是活了过来,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四合如意纹’,”苏老先生忽然开口,吓了悦昕一跳,“是明清时期常用的纹样,寓意吉祥。你看这线条,得刚柔相济,太硬了显得死板,太软了又没风骨。”
悦昕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交错的丝线。她忽然明白老先生说的“魂”是什么了——那是藏在每一根丝线里的耐心,每一个纹样里的讲究,是手艺人对传统的敬畏。
启轩在项目部待了四天,高原反应还是找上了门。那天早上他起床时,头像是被重锤砸过一样疼,走路都打晃。柳加林吓坏了,连忙让医生来给他量血压,又把氧气瓶递到他嘴边,“不行就先回去,别硬撑。”
“我没事,”启轩吸了几口氧,感觉舒服了点,“爸,我想看看你们是怎么处理掌子面松动的。”
柳加林拗不过他,只好让他跟着去了隧道监控室。屏幕上显示着掌子面的实时画面,王工正在给技术人员讲解支护方案,“我们打算采用φ108的管棚,长度15米,环向间距30,这样能形成一个刚性支护结构……”
启轩看着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参数,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关于隧道工程的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王工,我觉得……或许可以试试超前小导管注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王工愣了一下,“小导管注浆适用于较破碎的围岩,但这里的情况,管棚支护更稳妥。”
“我知道,”启轩的心跳有点快,却还是坚持说下去,“但小导管可以配合管棚一起用,在管棚之间打小导管,通过注浆让围岩胶结,形成复合支护层。这样既能保证强度,又能节省材料,还能缩短工期……”
他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纸笔,画出自己设想的支护结构图,“您看,这样是不是更合理?”
王工看着图纸,眉头慢慢舒展,“这小子……说得有点道理啊。”他转头看向柳加林,眼神里带着惊讶,“柳总,您儿子这理论功底可以啊。”
柳加林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骄傲。他拍了拍启轩的肩膀,“让实验室按这个思路做模拟试验,看看可行性。”
那天下午,试验结果出来了,启轩提出的复合支护方案确实比单纯的管棚支护更优。王工拍着启轩的后背,笑得合不拢嘴,“好小子,有你爸当年的劲头!以后来我们项目部,我给你当师傅!”
启轩的脸有点红,心里却像被阳光晒过一样暖。他知道这只是个小小的建议,却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学的知识是有用的,不是停留在书本上的文字。
傍晚时分,悦昕坐在回酒店的公交车上,拿出手机给启轩打视频电话。屏幕里很快出现了启轩的脸,背景是板房的白墙,他的脸颊有点红,大概是高原晒的。
“哥,你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悦昕连忙问。
“没事,刚吸了氧,好多了,”启轩笑着说,“我今天给王工提了个建议,被采纳了呢。”他把复合支护方案的事跟妹妹说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哥,你好厉害!”悦昕由衷地赞叹,“我这边也有进展,苏老先生今天跟我说了宋锦的纹样设计,还让我看他织布呢。”她把手机镜头转向窗外,“你看,苏州的古巷是不是很美?等你回来,我带你来玩。”
屏幕里的启轩点了点头,忽然说:“妹,我发现爸真的很不容易。昨天我看到他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各种数据,还有每天的施工日志,密密麻麻的,比我的错题集还厚。”
“妈也很不容易啊,”悦昕想起仓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面料,“陈师傅说,妈当年为了拿到一个欧洲品牌的订单,在对方公司门口等了三天,就为了跟采购总监说上五分钟的话。”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原来那些在他们眼里无所不能的父母,也曾有过这样艰难的时刻。
“哥,等我们以后学有所成,就帮爸妈分担好不好?”悦昕忽然说,眼睛亮晶晶的。
“好,”启轩的声音很坚定,“你设计出最棒的宋锦服饰,我修出最坚固的桥,咱们一起努力。”
挂了电话,悦昕看着窗外掠过的红灯笼,心里充满了力量。她知道,无论是雪山下的试炼,还是古巷里的坚持,都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只要兄妹俩一起往前走,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启轩离开项目部的那天,柳加林开车送他去机场。路过一座正在架设的桥梁时,启轩让父亲停了下车。那座桥横跨在深谷之上,钢桁梁像巨龙的骨架,工人们正在高空作业,安全带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这座桥叫什么名字?”启轩问。
“还没起名呢,”柳加林说,“等通车了,或许可以让你来起。”
启轩看着那座在群山之间延伸的桥梁,忽然觉得,所谓传承,或许不是非要接过父母手里的接力棒,而是从他们身上学到那份坚持和热爱,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
飞机起飞时,他拿出手机,给悦昕发了条消息,“雪山很美,等你一起来看。”
而此刻的苏州古巷里,悦昕正帮苏老先生把一卷染好的丝线挂在竹竿上,收到消息时,她抬头望向远方,仿佛能看到雪山的轮廓。她笑着回复,“好,等我学会了宋锦,就织块‘雪山图’给你当礼物。”
这个夏天,两个年轻的身影,一个在雪山下埋下了梦想的种子,一个在古巷里找到了坚持的意义。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却已经懂得,所谓成长,就是带着家人的期盼,带着彼此的鼓励,勇敢地走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