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他推开后门,看见后院的老槐树还在,树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身高线——那是城关村的孩子们长个子的记号,最高的一道标着“2003年,小宝,1.75米”。
他忽然想起启轩和悦昕小时候,还在这树下抢糖吃,小宁姑娘就靠在门框上笑,说“慢点吃,店里还有”。
“柳总,拆迁队……”项目经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怯。
“让他们先去拆别的地方。”柳加林转身往外走,脚步轻快得像年轻了二十岁,“通知设计部,改图纸——食品店保留,周围再建所幼儿园和小学,无偿捐给县里。”
“无偿?”项目经理惊得张大了嘴,“那可是块黄金地段,至少值……”
“值多少钱也不卖。”柳加林打断他,指着墙上的“为人民服务”,“当年开食品店,不是为了赚钱;现在建学校,也不是为了赚钱。咱江南庆丰建筑是从庆丰这片土上长起来的,得给后人留点啥。”
老赵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拐杖尖戳在地上,没再发出“咚咚”的响。“加林,”他的声音软了,像被秋阳晒化的糖,“我让村民们来帮忙收拾,当年的账本我还留着,上面记着你欠的糖糕钱,正好当展品。”
柳加林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算我入股的,行不?”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庆丰县。当年的知青们从全国各地打来电话,有人说要捐出当年的工作证,有人说要回来当义务讲解员。县教育局的领导找上门,握着柳加林的手说:“柳总,您这是给庆丰栽了棵摇钱树啊!”
“不是摇钱树,是扎根树。”柳加林把规划图铺开在食品店的柜台上,上面用绿笔圈出了幼儿园和小学的位置,“幼儿园叫‘芳芳园’,小学叫‘庆丰堂’,让孩子们在这儿读书,就像在老辈人的手心里长大。”
他给启轩和悦昕发了张老槐树的照片,配文:“回家时,来看看你们抢糖吃的地方。”
没过多久,启轩回复:“爸,我让桥梁队的师傅来加固食品店、幼儿园和小学的地基,用我们新研发的抗震技术,保证它再站一百年。”
悦昕跟着发来张设计图,是用苗绣做的校徽,上面绣着老槐树的图案:“我给孩子们设计校服,用爷爷说的‘折线纹’,又结实又好看。”
张芳芳的视频电话打进来时,柳加林正和老赵一起翻找当年的账本。屏幕里,她站在米兰的展厅里,身后是“江河志”系列的样衣,“老柳,我跟意大利的面料商说好了,给学校捐批布料,让孩子们穿上新校服,比城里孩子还精神。”
“别瞎花钱。”柳加林嘴上说,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不是瞎花,是投资。”张芳芳指着样衣上的折线纹,“你建桥,我做衣,孩子们读书,这才是最稳当的投资,对吧?”
柳加林没说话,只是把镜头转向墙上的“为人民服务”。阳光透过木窗棂,在字迹上投下细长的光,像给每个字都镀了层金。
他忽然觉得,这五个字才是庆丰建筑最该刻在骨子里的章程——当年张芳芳用红漆写在墙上,现在他要把它种进庆丰的土里,让它顺着学校的墙、孩子们的笑、食品店的老槐树,一直长下去,长成庆丰县最挺拔的脊梁。
傍晚的霞光把食品店染成了橙红色,柳加林蹲在门口,看着老赵带着村民们打扫卫生。有人在擦柜台,有人在补墙缝,还有人爬上梯子,给“芳芳食品店”的招牌刷上新漆,“芳”字的草字头补得端端正正,像朵刚开的花。
他掏出烟盒,想抽支烟,却又放了回去——张芳芳说过,幼儿园旁边不能抽烟,对孩子不好。他站起身,往工地走,脚下的水泥路被夕阳晒得暖暖的,像当年张芳芳递给他的热糖糕。
远处,拆迁机的轰鸣声渐渐歇了,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的笑声——他们听说要建新学校,都跑到空地上撒欢,追着蝴蝶跑过的轨迹,像在画一道看不见的折线,一头连着食品店的旧痕,一头连着庆丰新区的明天。
柳加林忽然想起父亲柳高阳常说的“日子是块砖,得一块一块码”。他码了一辈子砖,建了无数座桥,此刻才明白,最结实的桥不是钢铁水泥做的,是从食品店的糖糕里、知青们的标语里、孩子们的笑声里长出来的,它连着过去和将来,永远不会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