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潜目光如电,随口问道:“贵帮雄踞东海,麾下豪杰如云,这等气象,想必海上营生亦是兴盛?”
沙莽张口欲言,沙刚却抢在前头,阴恻恻接口道:“陈少侠见笑了。海上一碗饭,半碗是血泪。帮中上下几千口性命,岂是打几尾鱼便能糊口?自然要寻些别样的路数养活。”
话锋隐隐带刺,似有不尽之意。
正言语间,忽见一条精悍汉子踉跄奔来,腰间弯刀撞上礁石,溅起一串火星。
沙刚眼利如刀,厉声喝道:“老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见贵客在此?!”
那汉子正是三当家冯全安,满面盐霜,裤脚水渍淋漓,“噗通”跪倒沙莽面前,急声道:“大哥!红沙咀运官盐的船……又被红船帮那贼婆娘抢了!”
“又是那泼妇!”
沙莽暴怒吼道,巨掌猛地砸在石栏上,石屑纷飞,“屡次三番欺到我头上,真当白鲨帮是泥捏的不成?!”
转向陈潜,换了副无奈苦笑,“陈少侠见笑,那红船帮与我等嫌隙日深,着实令人头疼。”
陈潜心中一动,问道:“这红船帮根底如何?因何与贵帮结怨至此?”
沙莽面色愤然:“少侠有所不知。那婆娘名唤鉴止水,自称是当年文天祥丞相帐下忠勇侍卫郑仁之孀妻。文丞相兵败后,纠集了些残兵败将,在这海上拉起旗号,行那所谓的‘侠义’勾当!”
语气中满是不屑。
沙刚阴声补充:“初时尚算相安。只这鉴止水愈发狂妄,自诩抗元,专与我等作对!诬我白鲨帮勾结元廷,屡屡劫掠帮中货物,端的是跋扈嚣张!”
沙莽长叹,似有隐衷:“少侠,这世道艰难,大鱼吃小鱼。为了帮中弟兄生计,有时也不得不与元人那边……做些交易。然这婆娘只认死理,半分情理也不讲,见面便是刀兵相向!”
陈潜心下了然:“原来红船帮竟是抗元一派。两帮交恶,内情难明,莫非白鲨帮确有暗助鞑虏之行径?这鉴夫人,倒要寻机一会。”
他面上不动声色,淡然道:“如此说来,这位鉴夫人倒也是位刚烈巾帼。两帮虽有龃龉,若能寻得时机剖明心迹,或可化干戈为玉帛?”
沙莽摊手苦笑:“何尝不想?奈何那婆娘油盐不进!”
一旁冯全安恨声道:“二当家前次亲去理论,反被那婆娘当众羞辱!端的是个蛮不讲理的泼妇!”
沙刚眼中凶光闪烁,冷然道:“大哥!事不过三!此番她劫的是官盐!元人那边如何交代?若不给她些颜色看看,白鲨帮威严何在?!”
声音如同夜枭嘶鸣。
陈潜早已察见沙氏兄弟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戾与算计,心中更如明镜:“这两帮之争,只怕早有元人黑影于后推波助澜。”
遂霍然起身,抱拳朗声道:
“二位当家款待之情,陈潜心领。贵帮与红船帮之争,陈某身为外客,不便置喙。苍山急务在身,不敢久留,就此别过!”
话音斩钉截铁,便要告辞。
沙莽忙起身,笑容满面伸手虚拦:“少侠何故如此匆遽?莫非嫌弃岛上简陋不堪待客?再多住两日……”
话至半途,沙刚轻咳一声,沙莽笑容一僵,随即仰天大笑道:“也罢!江湖儿女,去留随心!少侠他日得闲,务请再来小岛盘桓!”
转向沙刚吩咐,“老二,烦劳常舵主护送陈少侠出湾,择‘龙舌礁’水道而行,那边暗礁稍疏些。”
月移中天,陈潜弃舟登岸,于渔村觅得间简陋客栈,草席为榻,粗毡作衾,竟也酣然一宿无梦。
翌日天光微熹,他已束紧行装,离了海岸,径向传闻中红船帮盘踞的水域疾行。
晨风裹挟咸湿之气扑面,他紧了紧衣襟,步履稳健踏上山间小径。草木沾露,晶莹闪烁,犹似天星未落。
行至午时,烈日当空。
陈潜寻了处浓荫蔽日的密林,倚树暂歇。
蓦地里,“唰唰”破空之声四起!
七条灰色人影自周遭高枝密叶间如鬼魅般飘落,身形快若猿猱,手中弧月弯刀寒芒流动,霎时将他围在核心!
为首一人黑巾蒙面,只露一双冷鸷鹰眼,喉间挤出金属磨砺般的沙哑之声:“姓陈的,今日此地,便是汝埋骨之所!”
话音未落,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半弧,挟着尖锐裂帛之声,劈头盖脸剁下!
陈潜足尖于枯叶上轻点,身形如柳絮飘风,倏地倒掠丈余。
只听“呛啷”一声龙吟,腰间“朝天剑”应声出鞘!
剑身狭长,清如秋水,在这林间光斑映照下,寒意逼人!
刀风瞬息及顶!陈潜疾步回身,运剑斜挑,剑尖微颤似灵蛇吐信,正是太白剑法中精妙绝伦的“游龙戏凤”。
剑势甫起,他心头蓦然闪过渔翁张公那双饱经风霜却坚韧如磐石的眼睛,忆起朱铁匠舍身锻剑的传说,一股混融着悲愤与激越的洪流自丹田升腾——此剑,乃忠魂托付!乃华夏之望!
“铛啷——!”
金铁交鸣之音未歇,紧跟着一声清脆迸裂之响!
那蒙面首领但觉一股沛然巨力沿刀身狂涌而入,虎口瞬间撕裂,掌心剧痛难当!
惊骇间低头,手中那柄精锻弯刀竟如朽木般被削为两段!刀尖无力坠落,刺入腐叶之中!
那首领瞳孔骤缩如针,死死盯着手中断刃,喉头发出嗬嗬怪响:“什……什么宝剑?!”
陈潜亦觉意外,深知“朝天剑”非凡品,然断敌钢刃如切腐草之威,远超所料。
剑身微震,清越龙吟绕林不散,一缕冰寒剑气直透掌心。
“‘朝天’在此,妖邪授首!”
陈潜心潮激荡,剑锋斜指,如渊停岳峙。
“好剑!”
那蒙面首领强按惊骇,凶性更炽,反手掣出一条乌沉沉九节钢鞭,手腕一抖,鞭影如毒龙出洞,带起尖锐唿哨,直卷陈潜咽喉!
同时厉叱,“并肩子上!碎剐了他!”
其余六名蒙面杀手齐声暴喝,身影倏分,六柄弯刀化作一片寒光交织的刀网,分取陈潜上中下三路要害,狠辣刁钻,配合无间,显是久经训练!
陈潜剑诀一引,身形游走如穿花蝴蝶。
“太白剑法”以轻灵迅疾、飘渺莫测见长,此刻在“朝天剑”锋芒催逼下,更显空灵中蕴藏杀机。
剑光吞吐,恰似寒江飞雪,又若银河倒挂。
然则七条灰影此退彼进,攻势如浪涛汹涌,连绵不绝!
那首领手中换了钢鞭,忽尔软若灵蛇,柔韧缠剑;忽尔崩直如铁柱,挟风雷之势当头硬撼,每一次鞭梢破空皆带起刺耳爆鸣!
六柄弯刀更如附骨之疽,专削双足,横斩腰肋,配合无间,搅得满地枯叶碎石如暗器激射!
陈潜依仗精妙身法剑术,趋避闪让,“青莲心法”流转周身,内力如长江大河注入剑身,“朝天剑”寒芒暴涨。
清叱一声,剑式陡变,一招“太白三叠浪”应手而出!
剑势如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连绵三叠汹涌剑气激荡而出,迫得左右逼近刀影为之散乱!
奈何杀手如跗骨之蛆,方荡开一片,又有新招填补!
陈潜暗忖:“这般缠斗,徒耗真力!若不速战,只恐为其所乘!”心念及此,杀气勃发!
他身形陡然一挺,剑与人合,化作一道穿云银电!“太白追月!”清啸声中,剑锋直如流星赶月,直刺那首领心口,凌厉无匹!
那首领大骇!钢鞭急回,如乌龙盘柱绞向剑身!不料“朝天剑”光寒如水,切金断玉——
“嗤啦!”鞭断如裂帛!
“啊!”惨叫声中,一道血箭自首领肩胛喷射而出!
若非他仓惶后仰闪避,已透心而过!
六名杀手见首领重伤,厉吼猛扑!刀光更密!
陈潜一声长啸,声震林樾:“揽尽乾坤月!”身形扶摇直上,如鹞鹰冲天!
剑光倏然大盛,化作一轮当空皓月,千道剑气如冰雹疾雨,倾泻而下!
“叮叮当当啷啷——!”
一片刺耳乱响!六柄弯刀或被齐根削断,或被震飞脱手!
杀手们虎口崩裂,血染刀柄,踉跄急退!
陈潜疾落如星坠,足踏禹步,剑走连环!
惨哼声中,两名杀手已捂着喷血的胸腹栽倒在地!剑光如魅影再闪,又是一人喉间血泉喷涌!
“退——!”首领嘶声狂吼,强忍剧痛,纵身便逃!余人皆亡命遁入深林!
“留下名来!”陈潜身化惊鸿,一掠十丈!
剑锋点出,已将落在最后那名蒙面人后心罩定!剑尖寒气已触及其颈后肌肤!
那杀手如坠冰窟,浑身僵硬,咬牙恨声道:“有死而已,休想……”
话音未落——
“嗤!”一声锐利破空声自身侧密林深处袭来!快得目力难追!
陈潜反应如电,侧身疾闪!
那枚暗器竟舍他而去,“噗”地一声,精准无比地没入蒙面杀手咽喉之中!
那杀手双目圆瞪,喉间咯咯作响,身躯骤然抽搐,旋即软倒,瞬息毙命。
暗器尾羽在日光下泛起诡异的幽蓝,尚在微微颤动!
“好狠绝的灭口手段!”
陈潜心头剧震,更不迟疑,足尖一点如青烟般掠上树冠,锐目如电扫视四方密林!
但见林木幽深,叶浪起伏,早已不见半丝人影。当即飘身落地。
俯身检视尸身,腰间玄铁链上系一枚暗青腰牌。
牌上浮雕一头振翅海东青,利爪攫着半弯残月。
翻转过来,三个阴刻篆文赫然入目——“归化堂”!
陈潜指尖触及那冰冷的铁牌,诸葛易所述大将军蒙铁罕秘设爪牙之语如在耳边:“果是元廷鹰犬!”
再看那暗器,乃是一枚淬着诡异幽蓝的三棱柳叶钉,腥甜之气隐隐。小心以帕裹了,连同腰牌纳入怀中。
远眺苍山方向,陈潜眼中决然之色如寒星凝聚,心中已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