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再望一眼客栈,摇曳昏灯下,老者身影伶仃佝偻,融入堂中阴影。
夜色如墨汁灌满山谷,海风挟着湿冷腥气呼啸卷过,将小路两旁的杂木吹得凄惶作响。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径往苍山东麓乱石岗行去,胸中满是孺慕悲思。
夜露湿重,往昔虫鸣唧唧的荒径,此刻静得如同古寺幽潭,唯余海风在礁石缝隙中拉扯出的呜咽长吟。
这死寂,宛如一张无形的蛛网,正从四面八方的暗影中悄无声息地收拢。
行至三岔口,道旁倒伏的枯苇丛中,突然露出一角染血的青衫!
陈潜疾退半步,“呛”的一声,腰间剑柄已滑落掌心!
定睛再看,那青衫下摆赫然绣着一只凌空扑击的海东青——正是归化堂死士的标记。
更可怖者,死者咽喉竟齐根没入半截乌黑竹篾!显然是遭了极凌厉的封喉一击!
“好狠辣的手法!”陈潜倒吸一口凉气。
能以区区竹筷杀人无形,江湖上屈指可数。
他凝神四顾,密林暗影幢幢,似有无数窥伺目光,却又捕捉不到一丝生气。
再行一里,前方道路上赫然横陈三具尸首!
皆是归化堂装束,死状一般无二——喉间深插竹片!
陈潜按剑而立,周遭林深如狱,除却风声,竟无半分异响。
他蓦然想起客栈里那老者以竹筷轻点圆觉要穴的指法,心中疑云大起:这一路畅通无阻……究竟是强敌布下更大的陷阱,抑或是……
陈潜踏着遍地砾石前行,海风卷着松涛澎湃而至。
转过几道陡峭山弯,前方豁然开朗!
数十支松脂火把将乱石岗照得亮如白昼,炽烈光芒之下,一股暴戾血腥之气弥漫开来。
“都滚开!墓里的宝物全是爷爷的!敢抢的,便是与我崂山派为敌!”
吼叫的正是客栈脱逃的黑脸汉子王猛。
火光映照下,他身后影影绰绰立着三十余条汉子,手中洛阳铲、短刀、铁棍在火光下交错如网——
腰悬锯齿刀的海寇、粗犷短打的绿林草莽、裹着毡帽的异域番僧、各色门派的好手……三教九流齐聚于此。
“住口!此乃忠烈长眠之所,岂容尔等宵小之辈玷污英灵!”
一道清越喝斥如金石迸裂!只见一人手持折扇,傲立于墓碑之前,青衫磊落,目光如寒星扫过群丑。
陈潜望着这剑拔弩张、黑云压城之势,一股悲愤直冲顶门!
这干腌臜贼徒,竟为一己贪欲,妄动父辈与十七位英烈的埋骨之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青衫文士陈麟折扇轻摇,“精忠报国”四字在扇面火焰吞吐间时隐时现,声音清朗凛冽:
“列位可曾知晓?这冢中所葬,乃是昔日随陆丞相血战殉国的十七位忠义之士!生前以血肉躯抗元虏,死后却遭尔等觊觎玷污!尔等良知何在?”
王猛“当啷”一声将肩上沉重洛阳铲砸落石地,铲头铁链哗啦作响:“少他妈扯忠烈!老子问你——墓里到底有宝没宝?”
其侧的海寇“浪里白条”张横咧嘴一笑,舔过脸上刀疤:“嘿嘿,你便是陈麟?听说你爹当年是文丞相的亲随统领?莫不是……藏宝图早落你手?”
陈麟闻声,“啪”地展开折扇,扇骨内侧赫然嵌着七点寒星般的凸起,排列竟是北斗之形:
“不错!先父确为大宋招抚使,为护文丞相周全,力战殉国!然从未提及甚么藏宝!崖山十万军民血海殉国,所余唯有天地浩然正气!岂容尔等以铜臭妄测?”
“北斗七星?!”人群中忽有个枯瘦灰袍道人捻须冷笑,“贫道‘星海观’灵通真人是也!此阵图……嘿嘿,只怕暗藏惊天玄机!”
话音未落,他身旁一条绿林汉子“穿山鼠”李三已怪叫一声,挥刀直劈文士:“废话少说!先剁了这酸丁,慢慢掘坟便是!”
刀光雪亮,映得陈麟面目森然!他手中折扇似缓实急地一格扇沿,精铁扇骨“铛”地一声磕开刀锋,声若龙吟:“今日我陈麟在此,尔等休想动此碑半寸土!”
就在此刻,一道青影如夜鸟穿林,飘然落于墓碑之前!
朝天剑出鞘声清越激扬,剑光映得“忠烈十七士之墓”七个大字寒光四射!
剑鞘脱手飞出,“砰”地撞开左侧一名偷袭海寇。
来人转首对陈麟道:“多谢陈兄高义!护我忠烈英灵不坠!”
“穿山鼠”李三见半路杀出程咬金,怪叫一声再扑!
陈潜剑走偏锋,正是“太白剑法”绝学“流星赶月”,眨眼间将其逼退三步。
陈麟折扇合拢如电,“噗”地敲在另一名番僧袭来的弯刀背上,将其震开:“你是……”
陈潜横剑护定墓碑,目光掠过王猛手中凶器:“小弟陈潜,家父讳光,昔日大宋神机水军统领。”
陈麟折扇微顿,眼中爆出惊喜亮彩:“你是陈将军之后?当年令尊驾驭‘镇海号’死战不退,先父曾以水师密令助其……”
话音未落,王猛暴吼如雷:“并肩子上啊!”
手中洛阳铲毒龙般摆头,铲头铁链“呜”地缠向陈潜颈项!
陈潜不避不闪,旋身错步如风,朝天剑寒芒暴起,“铮”地削断铁链,剑尖直指王猛眉心!
王猛见他剑势凌厉无匹,骇得魂飞魄散,踉跄后退,竟与身后灰袍道人灵通撞了满怀,手中断铲“当啷”坠地,回头冲道人怒骂:“牛鼻子瞎了狗眼?!”
灵通被撞得也一个趔趄,拂尘刷地抽在他脸上:“腌臜泼才,敢冲撞道爷!”
王猛颊上登时肿起血红檩子,吼叫着挥拳砸向灵通面门:“道爷先送你个老狗归天!”
灵通侧身避过,拂尘急卷,缠住王猛手腕向后疾带!王猛立足不稳,狗吃屎般扑倒尘埃。
他骂骂咧咧爬起,拔出腰间短刀:“老子今儿非把你老贼道剁碎了喂鹰!”
正要前扑,忽听身后一声霹雳暴喝:“都给佛爷住手!是打是杀,挖出宝物再论!”
王猛被喝得浑身一哆嗦,手中刀僵在半空。
他愣了片刻,怨毒地剜了灵通一眼:“老杂毛!你给老子等着!崂山派跟你没完!”
陈潜寻声望去,说话者竟是那满脸横肉的圆觉和尚,心中警铃大作——此人现身,拓跋野却杳无踪迹,暗处不知还伏着何种杀机?
拓跋野心机深沉,此时必然在暗处操纵全局。
客栈中那些叫嚷“忠烈墓有宝”的各路人马,谁知他们此刻潜藏在哪片暗影里?是在冷眼旁观,等待火中取栗,还是已经沆瀣一气?
还有衡山派赵不平、宋之焕、吴明……皆是名震江湖的宗师人物
忠烈墓事大,按理岂会袖手?莫非别有所图,抑或……只在暗中观势?
心念电转间,突觉身侧劲风侵骨!他暗叫不好,方才思绪稍分——
一柄锯齿钢刀已映着火光削到面门!
陈潜身形疾转,剑随心动,只听“铮啷”一声脆响!
那精钢锯齿刃竟被一剑削断,半截断刀如流星般激射而出,“夺”地钉入三丈外树干!
火把光跳跃不定,映出对方惊骇面容——正是海寇张横!
此刻他盯着手中断刀,喉结上下滚动,冷汗顺颊边刀疤滑入衣领。
陈潜并未追击,横剑当胸,声如金铁交鸣:“列位且听真!此墓乃十数年前隐士张公收敛十七位殉国英烈骸骨所立,家父陈光姓名在焉!何来藏宝之说?”
“放屁!”王猛捂着脸嘶吼,“没宝贝?江湖上沸沸扬扬算怎么回事!老子听得真真儿的!‘镇海令牌现,崖山宝藏出’!”
陈潜心弦猛震,倏地将腰间镇海令牌高高擎起!
月华之下,黑铁令牌幽光流转:“此乃先父遗物,上刻‘神卫水军’四字,不过当年调兵信符罢了!若论价值——”
他剑尖一指冰冷墓碑,“便值这十七忠骨!值崖山十万军民蹈海殉国之浩然正气!”
灵通真人目光灼灼,死盯着令牌背面盘绕的飞龙纹,嘶声道:“既无宝藏……何以这月余来,众多高手莫名暴毙于途?”
灵通话音未落,西侧人堆中猛地撞出一条紫面大汉,腰间九环刀震得哗啦啦作响!
“道长这话问对啦!俺‘风波帮’帮主半月前携五位兄弟奔苍山而来,至今音讯全无!只怕早就中了埋伏!”
“何止风波帮?”
东角阴影里,一名青衫书生展开折扇,袖口隐现“江南文家”暗绣。
“家父言道欲赴崖山寻访故迹,行至三叠岩下便失其所在!三日后随行护院尸首随潮漂回……通体焦黑!”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泼入滚油!众人齐齐变色。
王猛踉跄倒退,手中断刀“当啷”脱手:“焦……焦黑!老子想起来了!我崂山师弟方兴龙……也是这般死相!”
“不错!”人从中一名粗布褂壮汉瓮声接道:“我黑水帮两位堂主前日探路崖山,尸身漂回……也已是烧焦的炭团!”
“还有我那孩儿他爹,”
一个扎羊角辫的年轻女子突然闪出,声音清脆却带着刺骨寒意,“半月前一封密信送来,便失踪至今。”
众人大多不识此女,纷纷侧目。
一个络腮胡大汉闷声问道:“小娘子是哪路人物?你那男人又是何人?”
女子微一昂首,目光执拗:“我叫柳五娘,夫家姓张,讳凌云,‘青云寨’当家的!此来崖山寻个真相,竟一去不回……”
“青云寨?”人群中响起窃语,“侠名素着的寨子?张当家亦是条好汉,怎会无声无息?”
灵通真人眼中狡色一闪,慢悠悠捻须道:“柳五娘,尊夫张凌云乃是江湖中侠义干云的人物,此赴崖山,想必是为一件天大事物而去。不知……究竟寻些甚么?”
柳五娘蹙眉摇头:“我只知他收到一纸密函,上写‘崖山’二字,便急急动身……”
灵通真人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着蛊惑:“列位,这‘崖山秘宝’之说,江湖之上早已甚嚣尘上。观今日这许多成名人物或生不见人,或死状奇惨,岂非明证?”
他语声一顿,陡然高亢:“贫道更是听闻!崖山之战后,陆丞相将国库重宝尽藏行宫,而将稀世神剑‘正气’与数门绝世秘典,封存于这忠烈墓中!”
此语如同星火燎原!场中群情瞬间沸腾!
紫面大汉九环刀哗啷啷狂震:“老子就说忠烈墓有好货!那正气剑削铁如泥!要是能……”
“放你妈的屁!”
王猛捂脸嘶喊,“老子探得一清二楚!那崖山行宫地下压着的金银成山,够买下十座崂山!”
“十座山算什么?”青衫书生折扇一合,眼中炽热,
“若能寻得陆丞相所遗《武穆遗书》残本!便是万千甲兵,也可杀个七进七出!”
他忽将目光钉在陈潜脸上,语带阴森,“陈少侠既是忠烈之后,又怀揣镇海令牌……焉不知秘道入口?莫不是想独吞奇珍?”
圆觉和尚陡然指向墓前并肩而立的陈潜、陈麟:“宝贝就在这两人身上!”
灵通真人拂尘一扫,森然接口:“不错!陈麟折扇内北斗七星图暗藏行宫秘道!那令牌便是启开宝库的钥匙!”
数十双贪婪、凶戾、狂热的目光,如千万道无形飞刀,瞬间攒射在陈潜、陈麟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