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王唇角微扬,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转视鹿呦:“沈难的弟子,果能解得七情散的奥妙?”
“回教主,”鹿呦垂眸凝视掌心一枚蜡封药丸,“七情引七毒,环环相克,如七虫噬心之蛊。解药精要在顺势导引,不在强压硬抗。”
指尖轻捻,蜡壳化作齑粉簌簌飘散,“以鹤顶红引奇寒归心脉,却在其凝缩前三息,渡入过山风蛇涎将寒毒化散无形,如此循坏往复,终使毒如涓流泄出……”
桌旁青瓷盘中几缕白汽竟随她话语丝丝盘旋。
蛊王肩头金蟾忽的“咕”一声,熔金眼皮掀起一线。
“好眼力。”蛊王袖袍微拢,“当年你师父为解此毒,在此百蛊窟盘桓三月。最后一味药引……”
指尖点向窗外暗湖水泊尽头那丛幽紫的奇花。夜色中,花瓣竟呈现出半透明脉络。
“九泉并蒂兰?”
“不错。掘其深埋腐尸下的主根时,还被那‘守尸黑魃蛛’噬穿了腕骨。”
蛊王语气平淡无波,却暗藏一丝波澜,“他却道那毒牙注入的精纯阴寒之气,恰是点燃药引魂魄的火种。”
洞中虫鸣渐浓。阿篱捏着银铃铛悄悄蹭近陈潜,小铃在她掌心轻颤:“陈哥哥……外间真有会唱的楼船么?”
蛊王目光扫过少女发顶,声音忽转幽微:“今日圣蟾异动……它只对两种人有此反应:其一乃是血脉至亲,其二……”
她的话语陡然一沉,如同隐在夜色后的锋芒。
“……乃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鹿呦袖底无声滑出一枚银针,针尖没入桌沿苔藓。细若游丝的绿气沿着木纹飞速蔓延,却在触及一株紫纹月见草根系时骤然褪去无踪。
“它感应到陈大哥体内勃发的天罡真火。”鹿呦声音清越,斩开沉寂,
“金蟾乃至阳圣物,圣涎亦是火中精魄熔炼。物极必反,水火相激本是阴阳大道。”
蛊王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惊诧涟漪,审视鹿呦的目光骤然如锋锐刀剑。良久,她低低一笑,枯瘦的手抚过肩头金蟾灼热的背甲。
“世人皆谓我苗疆毒蛊阴诡莫测,却忘却了一事——那焚身成圣,化骨为薪,原本便是烈日才有的气魄。”
忽见她伸指沾起杯中一点金蜜,弹指射向窗外!
一株倒悬的血色蛇涎花蕊正探向窗棂,被金蜜正中花心,整朵花轰然幽蓝寒焰!
然而冰焰之中,徐徐绽出一朵嫩白新蕊,如婴儿玉指,将寒焰尽数吸入蕊心。
阿篱早已按捺不住,插话道:“阿妈!快说呀!”两步蹦到蛊王身边,轻轻摇晃母亲臂膀,眼中殷切难掩。
蛊王无奈轻拍女儿手背,转向陈潜二人,眼中带着郑重托付之意:“深夜相扰,实有一事相商。小女阿篱,”
她看了眼身边娇憨少女,“生于这群山幽谷,长在洞府之中,虽得圣灵眷顾,却亦如樊笼鸟雀,未谙世情冷暖天地广阔。今日见二位光明磊落,胸襟浩荡,心慕外间精彩世界……”
阿篱双眼灿若星辰,忍不住接口:“阿嬷常说外头故事!有参天楼阁,有瀚海巨舟,千人千语万国言!我想随陈大哥呦姐姐去闯荡江湖!瞧那楼船破浪,听那万国口音如歌!”
她声音脆亮,满是少年心性的憧憬。
鹿呦闻言,秀眉轻蹙,柔声劝阻:“阿篱妹妹,江湖路远,非是儿戏。风餐露宿是常,刀光剑影亦如影随形。你年纪尚稚……”
“我不怕!”阿篱挺直腰板,小脸倔强,“山里狩猎采药亦常为之!我能照应自己!阿妈赐我的小金宝也乖巧,可助我趋避毒虫!”
她轻拍腰侧悬挂的小巧草笼,内中似有物躁动。
陈潜沉默,目光沉静扫过阿篱,又望向蛊王。
“阿篱!”蛊王声音微沉,隐含威压,“人心叵测,甚于洞中奇毒万倍!岂是儿戏?莫再任性!”
“阿妈……”阿篱委屈扁嘴,眼圈泛红。目光投向旁边的田瑛姑。
一直侍立门侧的田瑛姑,此刻缓步上前,脸上温婉笑意不变,言语却带着奇异说服力:
“教主,篱小姐一片赤诚,赤子之心尤为可贵。天地广阔,若得陈少侠、鹿姑娘这般侠义君子指引,游历见识,亦是修心炼性的莫大机缘。何况……”
她眼波流转,掠过蛊王与陈潜,“陈少侠心怀浩气,剑指天道至理,鹿姑娘医心仁术,定能护得篱小姐周全。此乃篱小姐之幸,亦是我五仙教化之喜。”
她在“五仙教化之喜”上略略加重。
蛊王默然不语。指尖在膝头轻点,肩头金蟾眼睑微启复阖。
她终看向陈潜,目光复杂如深潭,含托付之重,亦有人母忧思:“陈少侠……”
陈潜迎着那目光,片刻思忖,终开口道:
“阿篱姑娘心性质朴,赤诚可嘉。然晚辈此行,风波未止,强敌环伺,救人重任在肩,前途未卜吉凶。若阿篱姑娘执意相随,晚辈与鹿姑娘当竭力护其周全。只江湖险恶,恐难有洞府这般安稳……”
“我不怕!真的不怕!”阿篱抢白道,泪痕犹在,目光坚定,
“陈大哥,呦姐姐,让我随行吧!我一定听凭吩咐!我能辨识药草,小金宝还可助你们驱虫除瘴呢!”
语气稚气未脱,然决意已坚。
窗外,湖水拍打舟身,发出“笃笃”轻响。
幽深洞窟深处,隐隐传来不知名异兽的低吼,更添几分神秘幽远。
蛊王凝视女儿眼中灼灼渴望与那坚定的光,再看眼前这两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侠士,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罢了……雏鸟终究要离巢高飞。阿篱,”
她目光复杂似揉碎千种情感,“尔既有此心此胆……阿妈……允了。”
“当真?阿妈天底下最好!”阿篱惊喜至极,几欲跳起扑入母亲怀中,终究强抑雀跃,只在原地轻旋一圈,银铃清脆欢鸣。
蛊王微微摇头,转向陈潜与鹿呦,语气无比郑重:“小女顽劣,不识世间之险,便有劳二位费心关照、多加提点。其身负微末技艺,不为显达,但求历练心性,明辨人妖之道。江湖水深,万望二位……”
她顿住片刻,“保其平安,若遇不可为之事,切记将她带回此地便是。”
“前辈放心!”陈潜抱拳,语出如山,“有我二人在,必倾尽全力护阿篱姑娘毫发无伤!”
鹿呦亦执起阿篱之手,温言道:“医者在此,阿篱妹妹无须忧心伤痛。江湖路遥,吾等同行。”
蛊王轻轻颔首,再无言语。
她深深凝望女儿欢喜容颜,又转向窗外幽深湖水与迷离光晕,昏灯下的侧影格外深邃寂寥。
竹楼外暗影之中,那尊踞于石隙的古老石蟾口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绿光泽悄然闪烁了数下,复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