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潜取出小木匣。
匣开,数粒死灰败色毒晶暴露烛光下。
“正是此物!需‘回天引’为基,配以天山雪莲、百年朱果!二物难觅,时……”
鹿呦夺过木匣细嗅端详,鼻翼微动,柳眉时蹙时舒:“千丝绕…‘蚀髓不伤形’……‘遇水潜藏,入腑抽丝’……”
她捻晶迎灯,口诵师言,专注至极。
“‘崔前辈之法当然可解!然需时日等候!坪上英雄……’”
她猛地抬头,火光映亮骤然苍白的俏脸与紧抿朱唇,“等不及了!”
旁侧阿篱无声上前。
靛蓝裙袂微动,人已立鹿呦身畔,眸光沉静若水,只落毒晶。
鹿呦深吸,强压心绪,手腕疾翻,银针已在指间!
对准毒晶闪电三刺!
嗤嗤嗤!针尖触及晶面竟覆惨绿薄锈!
“咦?”鹿呦讶声目光更厉,手不停歇解玉钵、倾葫芦——“呲啦!”一滴清泉落毒!
“不可!”诸葛易沉喝迟了!清泉触毒,瞬间无踪!
玉钵空空,唯灰晶表面流过一丝暗光。
“好个附形之毒!”鹿呦惊骇后斗志更燃,急声,“阿篱妹妹!‘焚心草露’诱之!”
阿篱小脸绷紧,纤指灵动解开篾囊秘格,拈出一撮暗紫色星点粉末撒落!
毒粉相触,腾起一股刺鼻焦糊怪气!
“唔!”稍近的雷奔只觉胸口如刺,猛退一步,“他娘的!隔空蛰人?!”
诡烟中,毒晶表皮隐泛涟漪,似有活物将出!
“小心!”楚飞急护云朝烟!然毒晶只一荡即归沉寂,死灰颜色更深,全无变化!
焚心草露药性竟被其尽噬!
束手无策!厅内刚燃之望瞬间黯淡。
“他姥姥的……莫非……当真要坐待那天山神物……任由数百好汉毙命?!”雷奔赤目擂墙,石屑纷落。
阿篱挨紧鹿呦,小手紧攥其袖,靛蓝裙裾被揪出皱痕,那双清眸也透出几分茫然。
陈潜心如压万斤巨石。
崔百草的断言如魔咒——“蚀髓不伤形”、“非雪莲朱果不可”……难道真无他法?数百豪杰热血将被无形恶毒抽干?他拳握紧,指甲深陷!
楚飞焦灼如焚。
云朝烟手握刀柄青筋隐现。
诸葛危坐,指节无声叩击紫檀扶手,目光如电急转,穷思破局之策。
鹿呦却似入定。
周遭焦怒绝望皆被隔绝。
玉钵于纤手如捧琉璃。烛光微投,毒晶死灰表面毕现。
鹿呦眸光凝厉如双寒针,死死钉于晶面纹理。指间沾锈银针悬于毒晶半寸之上,微颤。
就在此刻,她指尖猛地一颤!
一幅深埋记忆的画面刺穿心尖!
江南秋雨敲蕉叶。
她盯着药鼎中滚不沸的奇药愁眉。
师父沈难白发披肩,逗弄刚得的金线蛙。
闻她叹息怪笑未回头:
“咳咳…哈…丫头…烧半日不起泡,憋屈?记着!…咳…这世上…有些东西,就如这死蛤蟆…”
他猛捏蛙,枯指如钳,声带癫狂讥诮:“用药不行,便用毒!拿比蛤蟆更凶、更毒、更霸道的玩意儿——砸!进!它!嘴!让它肠穿肚烂,让它知道疼!怕!它自然就滚出来了!”
笑声犹在耳!
鹿呦眼中迷惘焦灼尽碎!如醍醐灌顶!灵台骤明!
“我懂了…师父!”鹿呦蓦然抬头!眼中星芒暴涨如寒夜孤灯!
“然也!正道不行,当走偏锋!以毒攻毒!以霸制柔!”
她骤然抬头,双颊异样嫣红!
目光电射阿篱,快语如矢:“阿篱!有你五神圣女在此,何惧区区‘千丝绕’?你我联手,今夜破此毒关!”
她环视厅内众人殷切脸孔,声如玉石相击:
“门主,诸位!家师‘毒手神医’尝言:‘正法不济,当效暴虎冯河,以毒诛毒!’千丝绕阴柔缠髓,若以数倍于其之霸道绝毒,猛冲其关窍,反噬其根元,或可逼其显形溃败,于死地争生路!”
目光转阿篱,信任深重:“阿篱妹妹通晓万毒生克!今夜我二人入药庐试炼,成败生死,但凭天意!若天明无果…诸位速筹他法!”
诸葛易缓缓颔首,低语如钟:“善。悬壶济世,当有断腕决心。吾在此静候佳音。”
鹿呦阿篱再不言,身影如风卷残云,直扑幽深药庐。
药庐幽深,桐油灯焰在寒意中摇曳。
泥炉铜锅,褐浆翻腾诡涎异气,混杂着悬梁蛊草的阴苦。
鹿呦青葱玉指疾捻,血色“七步倒”粉末入钵,“滋啦”一声,千丝绕毒晶翻腾即寂。
“第七回!”鹿呦一掌拍落药案!粉屑惊跳!“七步倒蚀骨焚筋,常人沾之立毙!竟撼不动它半分?!老贼!真要将天下英豪都抽作骷髅方休?!”
清叱穿破药雾,惊得篓中“碧瞳守宫”窸窣退缩。
阿篱靛蓝微移,更近泥炉。纤白掌心三枚丹丸赤蛊卵,声细不乱:“姐姐,‘离火蛊’性急,再加些爆阳草,看它烧不烧得起来?”
指尖拈起一茎焦黑如铁“爆阳根”,目光却锁炉中翻滚的药泡——那里面正煨着她那枚压箱底的“赤练蛊蛹”。
药气蒸上她紧绷玉颊。
鹿呦闭目,胸口剧伏,焦灼几焚心裂肺。
锅中翻滚何物?
分明是莲花坪上数百英雄惨白面容,是陈潜踏碎星河的风尘烙印,是恩师沈难枯守冷庐的残烛孤影!
金盆既无救世水,欲挽天河洗毒深?
百炼蛇胆铸金刚,灵犀一点破迷津!
绝望如潮将没顶——
“嘎吱——”
药庐重门缓开,清冽夜风裹一道孤松般青衫入室。
陈潜立于门口,目光扫过凌乱案几、跳跃炉火,落于鹿呦眉间倦色倦容。忧愤熬煎,令她眼下微青,唇瓣失血。
“呦儿,阿篱,”陈潜声低沉温润,含关切,“夜深可暂歇。天不绝人,容或……”
话音未落,阿篱那双始终胶着毒晶的清眸蓦然转动,如平湖投石。她猝然扭头,目光牢牢锁住陈潜,专注得似要洞穿青衫!
鹿呦闻声回眸,触及陈潜忧切目光,自责无力感未及上涌——
阿篱却猛扯她袖,细软嗓音急促如骤雨打檐,带着奇异笃定:“鹿姐姐!碧血冠蛇胆!大哥哥百毒不侵!”
“碧血冠…?” 鹿呦一怔,旋即那双黯眸如拨云见日,精芒暴绽!
“百毒不侵?!” 惊雷贯顶!
沈难洞悉毒理本源的断语,与陈潜体内那造化玄功在此刻轰然交汇!
“拿毒砸穿它的嘴……师父!骂得好!是我愚钝!竟忘了眼前这活生生的解毒灵丹!最凶霸的毒引——就在眼前!”
鹿呦低呼含狂喜泣音,身影一晃,掠至陈潜前,素手疾探,铁钳般扣住其腕!
那腕骨瞬间落入冰冷柔荑掌控。
“陈大哥!得罪了!”
玉质薄刃寒光一闪,“嗤——!”细长血线现于陈潜腕上。
一滴、两滴……蕴藏熔炉般温热光泽的殷血,如赤红玛瑙,滚落阿篱递来的白玉小盏。
鹿呦眼中神光湛湛,绝无犹疑。
素指蘸着温热血珠,如走龙蛇,疾点、涂抹、勾勒于那死寂毒晶!
奇变骤生!灰败毒晶沾上融毒化煞的碧血蛇胆余威之血,如恶蛇遭烙铁刺痛,剧烈颤抖!灰败表相冰消瓦解!
“成了!”鹿呦喜极低呼,手若幻影!
指尖连弹,将逼出原形的毒晶悉数射入滚沸药液!
“阿篱!‘赤练蛹’!”
“噗通!”入汤瞬间,阿篱小手疾扬,锅中那搏动多时的“赤练蛊蛹”应声而落!
嗤啦——!
奇腥赤红烟雾腾空!
鹿呦指若穿花,将雪上一枝蒿、百年老参粉、冰魄蚕砂……诸般辅药依次急投鼎中。
随即,白玉盏中剩余鲜血,涓滴不差倾入滚沸药汁!
殷血赤汤相融,骤然化开深邃粘稠的紫金之色!
霎时,炉火窜高尺许,焰转赤金,隐作龙吟!
铜锅剧震,紫金药汁如活物旋流,其中万千银丝如雪入熔炉,消弭无形!
药气蒸腾,磅礴异香混着雄浑血魄气息充塞庐内。
鹿呦阿篱并肩而立,汗透鬓角,明眸如星紧盯药液翻覆,感受狂暴生机正寸寸湮灭那阴毒。
整一个时辰,药液最终凝成一泓深邃无垢的琉璃状紫金浓浆。
鹿呦屏息,取细腻白瓷瓶,小心汲取封存。
当最后一滴归瓶,炉火“噗”一声悄然熄灭。唯余灯下两张疲惫却盈满喜悦的面庞。
鹿呦紧握温润瓷瓶,瓶中生机似还搏动陈潜血脉之力。
她抬眸,迎上陈潜关切目光,展露前所未有、释然而虚弱的浅笑
“陈大哥…成了!‘破煞涤髓丹’!幸不辱命!”
话音甫落,狂喜辛酸如洪决堤,再也难抑!
鹿呦身形如狂风卷叶,向前踉跄扑去!
指尖玉刃“叮当”坠地。
眼中此刻唯剩陈潜——那个屡挽狂澜、更以血肉破开绝境的关键!
馨香药气扑面,鹿呦一头撞入他怀中,双臂如藤死锁腰身!脸颊紧贴染血青衫,滚烫泪水瞬间浸透粗布!
娇躯因激动力竭而颤抖,环抱的双臂亦控不住微颤。青丝汗泪黏额,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柔弱凌乱。
几乎同时,右边亦被一娇小急切之力填满!
“大哥哥”一声闷哼。是阿篱。
这沉静如林间小兽的苗疆圣女,全然抛却了疏离。
小小身体如石击水,猛地挤占那有限空间,一头扎进陈潜右边臂弯。
那双操蛊如磐的手,此刻紧攥皱乱衣襟,小巧肩头无声耸动。
陈潜血涌天灵,浑身僵立!窘迫如潮泛至耳根颈后。
下颌低得近乎触及鹿呦散乱青丝与柔软发顶。
眼中神色复杂流转,释然欣慰,更有那被如此炽烈依赖触发的微妙悸动。
“好了…好了…辛苦…都过去了……毒关已破,莲花坪数百性命……得救了……”
这低语抚慰怀中人,更像是自语自证——那历经千辛万苦夺回的沉甸甸生机。
桐油昏灯,将三人相拥之影长长投射于斑驳石壁。药鼎余温尚存,瓶中紫金光华内敛。
窗外,九连环谷深处,晨光终于刺破沉夜,将一缕微熹投注幽邃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