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妙手仙翁崔百草!
他枯瘦如干柴的右手五指箕张,深深抠入冻土泥地之中,仿佛临终前仍在用尽最后力量抓寻着什么。
而他的左手,却紧攥着自己胸前那被撕裂的一大片靛蓝袍袖!
鹿呦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只攥紧的手中紧握之物上:
半截染满黑血的细竹管,上面用烧焦的炭末,草草写着两个歪扭却力透千钧的大字——“错”!
电光石火间!
胡天刀临终前那嘶哑悲怆的吼声,恍如炸雷般在她耳畔轰鸣:
“……他抢过酒坛猛灌自己!对着鞑子狂骂!‘蒲通是老夫眼瞎……可老夫亲手配的毒……老夫自己尝!’……”
鹿呦冰凉的指尖颤巍巍地触碰到崔百草早已断绝、僵硬冰冷的手腕。
那脉息早已沉寂如枯井,一股摧心裂肺的悲恸与顿悟却如万载冰锥,猛然刺透她的四肢百骸!
崔百草并非死于乱刃加身或剧毒侵蚀。他胸前衣襟被大量烈酒混着已然发黑的血泪浸透,泛着刺鼻的腥异气息。
致命的,是胸前几道深且细窄、边缘焦黑的穿透伤痕——显然是被数道隔空袭来的刚猛剧毒掌力,瞬间震碎了心脉内腑!
“师父……您……可都听见了……”
鹿呦喉头哽咽,大滴滚烫的泪水如同熔化的火漆,无声滴落在崔百草那浑浊凝固、再无法洞察世事的双眼之上,烫开了些微污迹尘灰。
这位悬壶一生的老人,并非死于外敌之手。
他是以毕生精研、自炼的“回天引”真气为本源,将自身化为一座孤绝的药鼎,试图强行熔炼化解“千丝绕”奇毒,最终被剧毒反噬,硬生生抽干了所有生机与内元!
那竹管上一个以指为笔、血为墨、深深勒入竹管的“错”字,分明是向那彼岸已逝的故友沈难,递出的最后哀鸣与愧意——为误信孽徒蒲通,铸下大错;
为半生错怪挚友沈难疑其私藏毒方;
为亲手配制奇毒,反酿成这场群雄尽殁的滔天浩劫!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移动崔百草枯槁轻飘的身躯。
老人的遗体如同被狂风卷落的最后一片秋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重量。
陈潜早已在不远处残墙根下清理出一小块净土,冰冷的冻土已被他掌力震得松软如新翻的土地。
他默默注视着鹿呦的动作,无声地喟叹一声,沉声道:“‘回天引’燃尽真元反噬己身……崔老前辈最终所选之路,正是清溪谷悬壶者以身祭药的至高本分。沈难前辈在九泉之下,应当……全然懂了。”
阿篱默默走来,双手捧着几枚沾满尘污与干涸血迹的翠绿草叶——那是崔百草药囊遗物中仅存的几片“清心定魂草”。
她无言地将草叶轻轻置于老人胸口,如同最后的奠仪。小手带着不容置喙的轻柔庄重,细致地捋平老人纠结凌乱的苍白须发,一丝不苟。
三人合力将崔百草枯瘦遗骸轻轻放入浅坑之中。
覆土之际,鹿呦忽将那截残留“错”字血书的残竹管,郑重地、不容置疑地塞进崔百草冰冷的掌心深处,再将那枯瘦的手指紧紧扣握包裹住它,如同封印了一个沉痛的时代印记。
她的低语如同倾诉给沉寂的灵魂,又似穿透了渺渺云山,说给万里之外仙去的师父听:
“崔老前辈……我师父他……定然明白了……您二老……从此……不必再争执毒理药理孰是孰非了……”
陈潜目光环顾,选定崔百草坟冢旁一株虬枝如铁、针叶墨绿的古柏作为标志。他剑尖轻点石根光滑处,内力如指透入微毫,刻下两行小字,字痕深嵌:
清溪妙手
崔公百草
沉冤终洗日
药魄永萦峰
安葬完崔百草,一项更显沉痛艰巨的任务随之展开。
三人如同沉默的石像,在这片被鲜血染透、被英魂填满的莲花坪修罗场上,重新凝聚起力量,开始了庄重而肃杀、有条不紊的收敛工作。
他们合力抬起一具具仍旧保持着临死姿态、沉甸冰冷的躯体——
那些仍怒目持刃、护卫在要道前的壮汉;那些扑倒在地、身下犹护着阵盘、背上插满箭矢的白发老者;那些肢体不全、被乱刀分斩的年轻弟子……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这些逝者,从血污浸透的地面挪开,从断木碎石的掩埋下解放出来,将他们相互倚靠搏杀的姿势分离开来,如同整理散乱的悲怆诗篇。
陈潜内力雄浑,专司清理那些堵塞通道、令人绝望的巨大梁柱与崩落的沉重山岩。
每一次发力,筋肉在青衫下如虬龙翻滚贲张,额角青筋因过度催谷内力而突突直跳。
鹿呦与阿篱则担负起那需细致用心的工作。
鹿呦强忍泪水与呕吐的欲望,小心翼翼地试图合拢那一双双或怒目圆睁、或死不瞑目的眼睛,用冰冷的雪水搓洗着布片,一点点拭去死者脸上的血污尘灰;
阿篱则如同不知疲倦的林中清泉,不断从她那神奇药囊中抓出散发着清冽奇异气息的粉末,撒在尸身周遭与坟地之上,极力抑制着尸骸不可避免带来的腐坏气息蔓延。
那些破损折断的刀枪剑戟、碎裂染血的旌旗残角、沾染血污的衣甲碎片,凡是能辨认其主身份者,皆被小心收起,郑重地放置在相应身份者或归属群体的新冢之畔。
三人如同三具浸透悲伤的机械,在朔风尖啸与寒鸦悲啼的交织声中,以血肉之躯,奋力对抗着严寒、尸骸的僵冷与这如同泰山压顶的沉重死寂。
石坪背风处,一片肃杀的新坟群渐渐显露出轮廓。
每一座新起的坟茔旁,都堆叠着象征逝者身份的遗物残片——半截刻有云纹的铜棍、碎裂成几块的八卦罗盘、卷了刃刻着名字的雁翎单刀……
最终,在崔百草坟冢左近,三人将大量身份无法辨认、或肢体损毁过于严重的断肢残骸,清理聚合,堆筑起一座最为庞大、也最为沉痛的合葬之冢。
夕阳挣扎着,从浓墨般的厚重云层罅隙间,挤出最后几缕惨淡如血的辉光,将石坪上林立的新坟残碑,拉扯出斜长而浓黑的狰狞影子。
三座简易而庄重的石碑竖立于坟前:
胡天刀那座崭新的石碑前,斜斜倚靠着他那把卷刃沉重、染尽仇敌血的断柄朴刀;
崔百草的墓碑之前,供奉着一小撮未被彻底焚毁、犹带淡雅清气的天山雪莲干花,还有一枚温润凝碧、代表着清溪谷医道传承的玉质针盒;
在那座最大的合葬巨冢之前,三人合力寻来一块最为平整厚实的断岩。
陈潜再次倒提朝天剑,剑尖化为刻凿,字迹雄浑凝沉,每一笔都带着万钧悲力:
莲花山血——七寨英烈合冢
朔风如刀,刮在陈潜面颊之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孑然立于这累累新起坟茔之前,青衫如墨,在渐起的暮色中凝固成一道孤峭落寞的崖峰之影。
指尖抚过冰冷的石碑表面,那粗粝冰寒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筋骨,直抵他灼烫疼痛的心脏深处。
他缓缓抬起双手,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上面带着刻碑震石的印记、沾染的微末血污与泥土。
今日为胡大哥镌石刻字,为崔前辈覆土安魂,为这满坪血染疆场、埋骨深山的忠烈英魂,辟出这一方埋骨之所。
“立碑…”
他低声呓语,声音被呼啸的寒风顷刻卷走,目光从眼前新起的坟丘移开,仿佛穿透了十年烽火狼烟,再次落在那片碧波翻腾、悲声震天的崖山怒海!
父亲陈光将军,身披残破金甲,手中青霜剑血痕斑驳,屹立于艨艟巨舰之首的身影,清晰如同昨日。
幸好……幸得那位名叫张嵩的忠义老丈,于尸山血海之中收敛骸骨,移葬苍山绝顶,才使忠骨不至弃于荒滩野岭,英魂有了一方青山埋骨之地。
可崖山!那十万追随陆秀夫丞相,怀抱幼帝,慨然蹈海殉国的军民忠魂呢?!
陈潜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膛如被万斤巨锤狠狠砸中,五脏六腑猛地搅痛起来。
眼前瞬间幻象纷飞——滔天血浪,遮天蔽日的元军艨艟巨舰如黑云压城,碾碎了大宋王朝最后的尊严与骨气。
陆秀夫丞相,那位看似文弱、实则骨硬如铁的文臣,背起年幼的帝王,立于那风雨飘摇的船头,宽袍大袖在腥咸海风中被撕扯得猎猎作响。
他最后回望身后破碎江山社稷的那一瞬间的眼神,该是何等的悲怆绝伦与刻骨的不甘?
那句响彻云霄、泣血凝成的“大宋江山,永不倾覆”,又是何等震古烁今、泣鬼惊神的绝命长啸?
十万军民!十万忠魂!他们并非战败被俘!而是选择了最惨烈、最彻底的方式殉国明志!
尸骨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与鱼龙水族为伴,永世不得还乡!连一方可覆骸骨的薄土都未曾拥有!
他们的名姓,他们的故事,难道就这般永久地、彻底地被冰冷的海水吞噬,被无情的岁月风尘所遗忘?
“十万忠魂沉碧海,一块石碑立青天……”
陈潜喉头剧烈滚动,一股滚烫灼心的热流再也抑制不住,化作大颗滚烫的英雄泪,潸然滚落!
重重砸在脚下染满英烈鲜血、凝结着千年寒霜的莲花坪岩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