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渊铁拳猛砸土墙,“轰隆”一声震落簌簌灰泥,环眼怒睁
“去他娘的探路!孤身闯龙潭?放屁!他是老子的兄弟!”刀锋般目光扫过众人:“还愣作木雕?追!”
话音未落,身形已如强弩离弦,射向门畔马桩。
“且慢!”楚飞一声雷霆断喝,阻住萧临渊。
他血丝密布的眼中似有风暴翻滚:“二弟……说得在理!我等七人若一头撞进伯颜察儿的网里,才是真应了贼计,白白辜负他这番心思!”
一掌将那信重重拍在桌上:
“照计行事!分束行装!南城‘福临’、‘广源’两处,互为犄角!十日!老子就在福临货栈候着!十日后他不归来,老子便将这潮州府城一寸寸翻过来,掘地三尺,也要寻到他一根骨头!”
字字如铁钉入木。
鹿呦紧抿双唇,纤指死死攥着怀中那装“破煞涤髓丹”的药囊
此刻猛然昂首,清眸中是未退的痛楚与一股突兀的倔强:“楚大哥说得是!陈大哥他……不是莽夫!留此信,是将那网……网中最毒处先看个真切,好让我们这把刀磨得更利眼更亮!”
声调陡高:“快!更衣!陈大哥在前头点火引路,我等不能……不能让他独自陷在黑暗里!”
素手已然飞解腰间襻带。
阿篱无声紧靠,靛蓝头巾下小脸绷紧,手中却极麻利地自藤箱取出粗布荆钗裙奉上。
如烟静立窗棂侧,绯红身影于破晓微光中拉成一道孤峭墨线。
她垂眸,纤指拂过腰间红绫剑穗,徐徐摘下,珍重纳入怀内。褪去绯衣,露出一身浆洗发白的麻布棉袍。
“事不宜迟。”杨展武目光扫过众人,“萧兄弟、楚兄,随我备货。鹿姑娘、阿篱,随云姑娘先行入城,投福临货栈。如烟与我往广源茶楼。”
分派已定,毫无迟滞。
七骑健马,踏碎晨雾,分作两拨,碾冰北上。
朔风呼啸,卷起官道浮尘,扑打在陈潜那张刻意涂污的蜡黄面颊上。
一件半旧靛蓝儒衫洗得泛白,肩头隐着粗补丁,背负粗布书囊,几卷以绳紧扎的旧书斜插囊口。
腰间那柄光华内蕴的“朝天剑”,早以粗布层层包裹,外缠草绳,毫不起眼,混入等待城关盘查的樵夫贩卒队列。
“路引!何处人氏?入城作甚?”一脸横肉的守卒粗声喝问。
“军爷请看。”陈潜递上文牒,嗓音带着酸腐气息,
“学生陈明,潮州海阳县生员,此番……此番投奔城南远房表叔,觅个……抄书糊口的差事。”说话间微微佝偻,刻意轻咳两声。
守卒扫视路引,狐疑目光上下打量。
陈潜适时自袖中掏出几枚汗渍浸透的铜钱,悄然塞入其手心,低声道:“学生盘缠告罄,还望军爷行个方便……”
守卒掂掂铜钱,见他确然一身穷酸,不耐摆手:“去去去!穷酸秀才,莫在此处碍眼!记着!城里宵禁甚早,莫要乱走!”
“是,是,谢军爷开恩。”陈潜连声称是,千恩万谢,这才随人流缓缓挤入城门。
潮州府城内,街衢喧阂,酒旗招摇。
然市井繁华之下,陈潜却敏锐觉察那迥异气息。
巡街兵士甲胄鲜亮,三五成群,鹰目锐利盘诘行人,铁蹄踏石冰冷规律,宣示着无处不在的铁腕。
更有玄色劲装、胸口绣狰狞寒螭者暗伏于人流角落,目光如毒蛇逡巡——玄冰教暗探!
陈潜心下一凛,头垂得更低,步履虚浮前行。
寻至城南僻角,一座不起眼的土木小楼映入眼帘。“城南客栈”破幡在寒风中瑟缩。
此地行人稀少,楼后巷道密布,利于藏形脱身。
陈潜入内,混杂着浊酒体臭的气息扑面。柜后一戴瓜皮帽、舔指翻账的掌柜抬眼睨视。
“店家……可有……价廉单间?学生手头……”陈潜拖长调子,面露赧然。
“后院东厢尾房,十文一日,饭食另计。先付三日的定钱来。”掌柜鼻哼一声。
陈潜摸索出钱交了,拿了钥匙。入得那窄仄潮湿、一榻一桌的陋室,反手轻闩门扉。
凝神细听片刻,才踱至那糊厚纸、裂细缝的木窗前,悄然挑开一线,目光如寒电,扫视窗外街衢与对面屋脊光影。
暮色四合,陈潜枯坐昏黄油灯下,摊开一卷《论语》。心神尽在墨痕之外。
晚膳时分,踱至大堂,捡角落坐下,只要了一碟咸菜、两个粗炊饼、一碗薄汤,细嚼慢咽。
耳廓却如海纳百川,捕着酒客们每一句碎语。
“……听说了么?城西张大户前几日遭了梁上君子,家当被卷去大半……”
“……嗐,这年月,没靠山谁敢露富?倒是城西太平桥那头,在伯颜总管治下,近来太平无事……”
一喝得半醉、脸上带疤的老车把式打着酒嗝嚷道:
“太平?呸!我看是鬼气森森!那太平塔,打前几日就透着蹊跷!深更半夜,塔上灯烛亮得晃眼!老远就听见里头鬼哭狼嚎似的,各路口音乱糟糟!撞见好几回,吓得我夜里都不敢抄近道过那边!”
旁边一个喝茶的精瘦商人忙拽他一把,压低声:
“你这醉汉!胡嚼什么舌头?伯颜总管大人行事,岂是你能置喙?许是总管大人请了法师在塔顶开光大做法事?莫议论!灌你的黄汤!”
“做法事?”
老车把式嗤笑,“哪有连熬几宿的法事?那动静,分明是人声……像……像是呼酒喝令的调门儿……”
声渐低,透出惧意。
“哦?太平塔?”陈潜佯装好奇,对那商人举举粗碗,“店家,茶淡了,劳烦再添些热水。”
借机搭腔道:“方才听这位大哥言太平塔夜如白昼?想是总管大人泽被苍生,佛光普照?”
那商人左右窥视,声更压低:
“小相公外乡人,莫问深浅。那塔是前朝旧物,荒废多时。就这几日,忽然夜里点了不知多少灯火,照得周遭如落白日!里面动静也邪……谁敢近前?闲人早驱赶了!唉,不可说,不可说啊!”
陈潜低头啜饮寡淡的“茶”,滚烫的水流过喉咙,却浇不灭心中骤然燃起的冰冷疑团与焚心怒火!
灯火彻夜不熄,人声嘈杂,重兵守备……一座空置的古塔?
胡天刀怒目圆睁、临终厉吼犹在耳畔:“……苏韵那丫头……领着最后的兄弟……硬挡在正殿门槛外……杀成了血葫芦……”
莫非……那并非庆功喧闹,而是押解囚徒的嚣乱?那璀璨的“佛光”,莫非是看守者彻夜巡防的灯火?!
一念及此,陈潜执碗五指猛收!粗陶碗壁几乎捏裂!碗中热水剧颤如沸!
心头如万针攒刺,滚油煎心!恨不能立时拔剑直捣那太平塔,斩破“佛光”,掀翻其中囚笼!
看看那塔底可锢着生死未卜的苏韵,可关着天台寨、穿云寨、黑旗会……那些血战不屈的弟兄!
此刻,那账房先生浑浊却带审视的目光正好投来。陈潜心念电转,强压沸腾杀气!
他狠吸一口酸涩浊气,如冰雪灌顶,神志复清。
“小相公怎么了?可是烫了手?”账房先生疑道。
“无妨,无妨。”
陈潜忙松指,强挤出个畏缩笑意,额角青筋隐跳,声音竭力平稳,“学生……学生只是感怀圣贤教诲,深叹世道艰难,伯颜总管大人治下……果真是……夜有所警,贼人难藏……好,真好……”
言辞闪烁,故作迂态。
掌柜嘴角一撇,显是厌烦这酸儒呓语,低头自顾拨起算盘珠。陈潜将碗中温水一饮而尽,喉间却比吞下钢针更痛。
默默起身,步履依旧蹒跚,踱回那间漆黑冰冷的斗室。
闩门。窗外市声渐息,唯有更梆如鞭响,在夜色深处空洞击打着。
黑暗中,陈潜和衣静卧,侧耳谛听,客栈内外寂然无声。
他悄然起身,将裹如寻常扁担的“朝天剑”紧缚背后。
褪去酸腐儒装,换上漆黑劲装,轻推吱呀作响的木窗,寒风裹挟湿雾扑面。
身形微伏,似一片无叶柳絮,悄无声息滑入客栈后院浓重的黑暗里。
太平桥,这城西通衢锁钥,寒夜下孤寂清冷。
青石板桥身被冷月照得惨白,反衬得黑暗中矗立的太平塔,形如伏地巨兽,更添狰狞。
太平塔,前朝七级浮屠,砖石砌就,古意斑驳。白日望去不过颓壁废迹,苍凉孤立。
此刻,正如老车把式所言,塔身似蛰伏巨物呼吸吞吐——几乎每一层窗缝,皆隐隐渗出灯火!
远望而去,不似佛前长明,倒像一头盘踞城头、睁着无数冰冷凶瞳的洪荒异兽!
陈潜匿踪潜行,踏瓦翻檐,犹一缕轻烟融入墨色,朝西北飞掠。
愈近太平桥街区,肃杀之气愈浓。
巡街兵士陡增,灯笼火把映得铁甲寒光烁烁。
暗影中不时掠过一两道鬼魅身影,气息阴冷黏滞,如毒蛇巡梭街巷——玄冰教、归化堂布下的明暗探哨!
陈潜伏在离太平桥尚有两街之遥的一处高脊,青瓦寒气侵骨。
运起法空大师所授佛门“枯木禅”功,将全身生机敛尽如朽木,气息微若游丝。目光如锋利冰刃,缓缓刮过眼前景象:
太平桥如虹跨浊流,桥面空阔无人,平日车水马龙之地,此刻死寂。
桥之两端各设岗哨,灯火如豆,重甲兵士来回巡梭,更有两道玄冰劲装人影隐没桥头暗影之中,目光鹰鹫般钉牢往来路径。
越过石桥,那巍峨塔影便在眼前!
七级巨塔如魔影蹲伏,塔身在夜雾中时隐时现。
塔下塔上,竟真如日间所闻——亮若白昼!
无数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熊熊火把,插满塔基四周灯架,烈焰翻腾,将塔身斑驳石壁映得油亮生寒,更显那紧闭的漆黑塔门深不可测!
塔门之外,一队重甲兵士执戟肃立!
更有数名劲装结束、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好手,或抱臂昂立如铁人,或盘膝闭目于冰冷石阶之上,周身气机凝练沉浑——分明是武林高手护法守门!
风中飘来一丝微不可闻的酒气,混杂火把燃松油的烟味,诡谲而凶险。
日间醉汉碎语,此刻如巨钟轰鸣陈潜心湖:“灯火亮如白昼……里面鬼哭狼嚎……”
此非荒塔,实乃兵甲拱卫、看守森严的绝狱!
苏韵血染红衫、挺刀死战的幻影骤然清晰。
五寨主若囚于此……此非龙潭虎穴而何?亦必是仇焰所系!
一股滚烫热血直冲顶门,陈潜几欲拔剑扑下!多年佛门禅功熬炼出的“制怒”心诀瞬间运转。
“万勿妄动!”心底厉声警告,“逞一时意气,非但救不得人,更立时引来雷霆围杀,徒害无辜!纵然潜入,亦须看清虚实!”
心念急转,目光再次扫过戒备森严的桥头岗哨和那被无数灯火照得纤毫毕露、几无遮蔽的塔周平地。
塔周开阔,除火把圈外,十余丈皆平地,一目了然。稍近半步,必为塔下守卫与桥上哨卡立时察知。
陈潜的目光最终牢牢钉在塔侧的太平河上。
浑浊河水在夜下无声奔流,黑沉沉绕塔而过,直通远方城墙水门。河岸近塔处,恰有一不甚起眼河湾,枯苇丛丛,瑟瑟于寒风中。
水遁!此乃险中求生一途!
唯……
瞬间已感知河水刺骨冰寒与湍急莫测,水下可有铁网暗桩?隆冬水寒入骨透髓,内力消耗必剧。
更忧者,塔基浸水处必为要害,那紧闭塔门内机关消息如何?水下是否连通塔底水牢?
然则,桥头、塔前两地如天堑绝壁,灯火之下飞鸟难过。
唯有这墨黑冰寒的太平河水,是此刻唯一能贴近这凶煞之塔的通途!
心意既决,再无迟疑。
陈潜身形如灵狸般沿瓦垄悄然退后,几个起落,转至更近桥腹一处隐僻屋檐。
伏低身躯,最后凝望那灯火辉煌、杀机四伏的塔影。那炽烈火光,在他眼中只如地狱魔焰。
“龙潭虎穴,陈潜今日偏要闯上一闯!”一个冰寒彻骨的念头裂石而出。
他深吸一口饱含湿重水汽的夜风,气息沉入丹田。青莲真气如潮水般无声淌过奇经八脉,护持周身。
不再犹豫,身形化作一道融于夜色的淡影,自檐角轻灵滑落,瞬间投入那森冷刺骨的太平河水的漆黑怀抱之中。
顷刻间,人影为黑水吞没,河面仅起数圈细微涟漪,旋即为寒风吹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