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形在丈许方圆的霜坪上兔起鹘落,变幻如电!
坚赞攻得快如急电,法空守得密不透风!
赤红掌影与青灰拳影交击碰撞,逸散开的劲气如无形的利刃,将方圆十余丈内的枯草霜枝尽数削平!更在坚硬如铁的青石板上留下道道深深刻痕!
广场上仿佛形成了一片奇异的气旋场域,罡风呼啸盘旋,卷起漫天尘霜,让旁观之人生出置身风暴中心的错觉!
陈潜紧握剑柄的手心已渗出细汗,但他凝视着师父沉稳如山的身影,紧绷的心弦竟也莫名安定。
“太祖长拳啊……”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无声地咆哮着,带着滚烫的血气和一种穿透时光的悲壮。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眼前的师父灰袍鼓荡如战旗,身影竟与陈潜儿时记忆中某个黄昏重叠——华岩寺后院的青石板上,残阳如血,瘦小的他笨拙地挥舞着拳头。
当时,师父法空大师亦如今日般灰袍肃立,并未让他碰触高深剑诀,而是以手指地,沉声道:“潜儿,习武先习身骨,习心性。今日起,你便从这套拳法开始练起。”
师父当时演练的,正是这《太祖长拳》!
陈潜至今记得师父演练时那看似笨拙、实则在方寸间挪移如山岳沉凝的步法,那挥出的每一拳都带着一股开天辟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莽莽气概!
“此拳法,乃我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所创,用以训练士卒,基础也夯实,气势也雄浑,内中自有一股‘扫荡群魔、澄清玉宇’的帝王之气。大宋虽亡……”
师父的声音在回忆中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陈潜此刻的心上,
“……但太祖留下的拳法,流淌的是华夏千千万万儿郎不屈的脊梁,是面对强敌敢于出拳的胆魄!习此拳,当思其‘定鼎天下、庇佑万民’之意,而非恃强凌弱、争勇斗狠!”
风声呼啸,更显凄凉。
此刻!亲眼目睹师父在金刚般若力的护持下,竟以这最基础、最被轻视的军阵拳法,硬撼密宗首座邪异霸道、焚天煮海的“大法轮印”,陈潜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头顶!
胸中那被家仇国恨、江湖险恶层层包裹的沉郁之气,竟被这至刚至正、质朴无华的一拳生生撕裂!
“是了!是了!”陈潜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师父在漫天赤红掌印中腾挪如龙,步踏七星,每一次朴实无华的“拦拳”、“推拳”、“扳拳”使出,非但未落下风,反而如砥柱中流,任凭狂风巨浪拍打,岿然不动!
那每一拳砸出的罡风爆裂声,落在陈潜耳中,竟似万千不甘覆灭的大宋军魂在齐声呐喊!
那灰袍鼓荡的身影,仿佛屹立于崖山残阳之下,背负着破碎山河的最后一点骨气!
坚赞厉啸连连,掌法诡谲变幻,赤炎妖异,毒火穿空。
可在师父用太祖长拳架起的这堵“血肉长城”面前,一切的妖邪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徒劳!
咔嚓!
又一块青石在两人对撼的余波下碎裂,碎屑飞溅。
陈潜眼中神光暴涨!他看的不再是单纯的胜负招式,他看到了——
“这哪里是拳法……”
心中一个声音在狂啸,“这是‘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
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执念!
更是师父他老人家,以一身血肉,在宣示:
即便国祚倾颓,宗庙成尘,这流淌在炎黄血脉中的那股不屈不挠、护佑山河的太祖之风,从未断绝!”
法空大师忽地吐气开声,足下青石板轰然下沉三寸!
他左臂格开一记刁钻阴辣的“毒蛇刺”,右拳紧握,一式“双抄封天”猛地使出,古朴方正如巨石横空,直向漫天赤焰砸去!
劲风所及,竟生生压得周遭风雪都为之倒卷!
陈潜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
他看着师父那灰衣银鬓在风雪罡气中猎猎作舞的背影,看着他以最平凡之拳演绎着最雄奇的风骨,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明悟充斥胸膛。
家仇国恨仍如山重,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此刻,师父用这套《太祖长拳》告诉他的,不仅仅是如何对敌,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华夏武者的脊梁,任何时候都不能弯!
只要这股根植于血脉中的不屈意志不灭,纵然千险万难,亦终有重光之日!
他深吸一口夹着雪沫的凛冽寒气,眼神坚定如磐石,紧握的朝天剑,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心潮的激荡,在鞘中发出隐隐的低鸣。
鹿呦阿篱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那如行云流水的步伐身影。
数百回合不过弹指之间!
坚赞越斗越是心惊!
他穷尽精妙招数,催发十成功力,那足以焚金化石的刚猛掌力击在那流转着青玉光泽的臂膀上,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虽能激起滔天巨浪,但力量最终却被那深不可测的柔韧之劲化于无形,或如泥牛入海般被引导宣泄于脚下碎裂的大地!
这老和尚的修为……竟似汪洋大海!
反观自己,每一次全力施展“大法轮印”都需要调动海量真气与气血,此刻已是胸中气血翻涌如沸,双臂经脉隐隐传来撕裂般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血腥气!
而法空大师始终气息悠长平稳!
拳掌间那股浑厚阳和的内力循环流转,生生不息,仿佛这激烈的拼斗对他而言只是日常功课!
终于——
在一次凶悍绝伦的硬撼之后,两人身形倏地分开!
坚赞借力猛地向后飘退三丈,落地时踉跄一步方才站稳!
他双掌兀自微微颤抖,那双枯掌掌心处已隐隐渗出几缕血丝!
焦黄的面皮涨得通红,又陡然变得煞白!
喉中更是一阵腥甜!被他强行咽下!
法空大师亦飘然退开丈许。他立于一方龟裂的石板上,缓缓收势。
方才那硬桥硬马格挡过无数重击、流转着青玉光泽的双臂此时已自然垂落,古铜色的皮肤下筋肉虬结的轮廓慢慢隐去,只剩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略显急促却依旧悠长的呼吸表明他并非全无消耗。
他右臂衣袖尽碎,布片褴褛,臂上隐约可见几道浅浅的赤红掌印痕迹,如同被烙铁烫过,正在那浑厚内力下飞快地淡去。
坚赞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无数根针在刺。
他死死盯着法空那依旧宁静无波的面容,以及那双仿佛勘破一切虚妄的眼眸。
败了?!
一股巨大的屈辱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骇然,瞬间攫住了坚赞的内心!
他能感觉到对方那如渊似海的功力境界!
方才自己每一记蕴含裂石崩云之力的“大法轮印”,打在对方身上却只能激起一片青玉波光!
那感觉……就像是在徒劳地撼动一座巍峨的山岳!
更可怕的是那老僧自始至终未曾显露一丝杀机,仅仅用最朴拙的长拳封挡,竟在数百记硬撼中完全抗住了他密宗绝学!
其内力之雄浑悠长,护体金刚劲之坚不可摧,简直匪夷所思!
冷汗,不知何时已浸透了坚赞僧袍内衬,被朔风一吹,刺骨冰冷。
“法空师兄……”
坚赞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和不甘,“好……好拳法!好修为!佩服!”
这“佩服”二字,却说得咬牙切齿,如同吞下烧红的铁块。
他枯瘦的指节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再打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对方若真正出手……一丝寒光在他眼底深处掠过。
法空大师单手立于胸前,微微躬身还礼,灰袍在风中拂动:
“阿弥陀佛。法师的大法轮印刚猛浩大,亦令老衲得益匪浅。拳脚如法门,皆是渡引。千般妙法只为降伏心猿,并非争那强弱之相。法师,你我今日至此收手,亦是缘法。”
法空大师声音平和,带着悲悯:“你我皆是佛门弟子,法门虽殊,彼岸同归。戾气消解,才是归路。阿弥陀佛。”
坚赞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强行压住翻涌的气血和那要将理智焚烧的滔天暴戾。
他猛地一甩那残破的猩红大袖!“哼!今日领教了!”
他不再言语,豁然转身!脚下青石被他踩得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丹增跟着面色灰败的坚赞踏出山门,那魁梧的背影裹着猩红袈裟,很快没入蜿蜒的山道。
场中只余扎那。
他瘫在冰硬的石板上,玄色僧袍沾满碎雪与尘泥,双手如枯死的鸦爪蜷在胸前,微微颤抖。
他抬眼看着天际盘旋不去的灰云,喉头嗬嗬滚动,似想说些什么,却只挤出一串破碎的气音——
师兄弟临走前那鄙夷如看腐肉的眼神,已将他最后一丝凶性碾作齑粉。
法空大师雪白眉峰下的目光沉静如渊,灰布僧鞋踏过霜坪细碎的裂痕,停在扎那身前三尺。
扎那浑浊的眼珠艰难转动,对上那道澄澈如寒潭的目光。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山岳般的沉凝与穿透肺腑的洞悉之力。
他浑身一颤,溃散的意识如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挣扎着翻过身,用尽残力屈起肘臂,额头重重磕向青石!
咚!
颅骨撞击石板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师……慈悲!”扎那的声音嘶哑如破漏风箱,枯爪死死抠进石缝,骨节发白,
“弟子扎那……半生修邪法、炼毒躯,害人无数,恶孽滔天……如今根基尽毁,身如腐尸,死不足惜!唯……唯闻大师佛法如海,能渡苍生!”
他抬起头,惨白的额角已沁出血珠,沿着深如刀刻的皱纹蜿蜒滑下,混着浊泪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那曾是驱役万千毒物的血狱手,此刻却抖如秋叶:“弟子残躯……不求超脱,但求……但求以此残生侍奉座前!扫雪烹茶,焚香诵经……求大师……收留!”
暮色四合,檐角的风铎被晚风吹动,叮咚几声轻响,如同叩击着沉沦的魂灵。
殿宇深处隐隐传来晚课的诵经声,低回悠长,似有无上慈悲随暮霭笼罩四野。
法空大师静立不动,山风鼓起他半旧的灰袍,袍角拂过地上挣扎的枯影。
良久,一只枯槁却温厚的手掌轻轻覆在扎那颤抖的头顶。
一股暖流如春泉般无声注入,所过之处,那些噬骨的阴寒毒痛竟奇迹般平息。
扎那周身剧震,霍然抬首,浑浊的眼中血丝密布,却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法空的身影——不再巍如山岳,而是悲悯如莲。
“汝半生操持阴煞,沉沦毒海,身如朽屋,心似寒潭。”
法空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锤敲在扎那心坎,“然毒池可生莲,寒潭亦照月。此身虽朽,灵台一点清明未灭——这便是你叩门的因缘。”
他指尖微微发力,将扎那瘫软如泥的身躯稳稳托起。
扎那只觉得一股浑厚柔韧的力道托住四肢百骸,身不由己地站直,双脚陷在霜泥里虚浮颤抖。
“老朽今日收你入华岩门墙,”
法空大师收回手掌,目光转向暮色中古刹沉默的轮廓,“非渡此残躯,乃渡彼残灵。扫地未必非佛法,烹茶亦可淬心尘。你既称老朽为师,这‘废’字二字,从何说起?”
扎那又是浑身一震!
他怔怔望着法空大师转身走向殿门的背影,青灰色的头皮在晚霞余烬中似有微光。
远处禅堂的烛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温柔地驱散了广场上最后一丝凛冽。
寒风依旧呼啸,吹乱了古松枝头残留的残雪。
扎那猛地撩起破碎的玄色僧袍前襟,赤脚深深踏入冰冷刺骨的霜泥!
他一步步踏着寺僧扫开的石径,紧跟在法空大师身后那被暮色拉长的灰影里。
每一步落下,足底都传来碎冰碾化的咯吱声。僧寮窗内疏淡灯火跃动着,将他佝偻拖曳的影子时而缩短,时而拉长,犹如一场无声的洗礼。
斋堂的门槛近在眼前。
法空大师驻足,自门边黑陶瓮中舀起一瓢寒泉,倾入石钵。
水声清泠,在暮色中格外醒神。
“洗净手面。”
法空将石钵递来,未再多言,转身没入门内昏黄的光晕中。
扎那伸出枯爪,指尖触到冰冷石沿。他迟疑了一瞬,慢慢捧起石钵。
水面倒映出一张惨淡如鬼的脸——那是过去的扎那。
他猛地将脸埋入刺骨的泉水,狠狠搓揉着额角干涸的血污。
冰冷激得他浑身痉挛,浊泪却混着水珠滚落。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被泉水洗去尘垢,露出苍白底色,眼中癫狂死气褪去,只剩一片劫后余生的空洞与迷茫。
他弯腰放下石钵,整了整褴褛的袍袖,一步步踏过门槛,佝偻的影子最终融进了斋堂深处那片温暖的昏黄烛光里。
门外,最后一缕暮色被松涛吞没,唯余风过檐铃,清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