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他最为熟悉的气息——热血,铁锈,战吼,复仇的咆哮。
可此刻,这一切喧嚣却在他耳边奇异地被剥离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温凉的茶盏杯壁,目光穿透厅堂中升腾的热浪与缭绕的青烟,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冬天。
司马兄弟同归于尽!
好友苏韵为复仇而舍身诛杀伯颜察儿。
五年来他踏遍关河。
塞北黄沙里目睹过蒙元铁骑屠戮村庄后的焦土,漠漠青烟直如招魂幡在风中摇曳;
江南小镇听孤女诉说双亲被“红票”阎王债夺走,投身冰冷河底的无望;
无名野寺中,见过为抢香火而相互绞杀的“高僧”,佛堂成了修罗场。
每一次目睹恃强凌弱、每一次踏过尸山血海,心头那句“杀之不难”后,总紧跟着沉甸甸的疑问——复仇的尽头,是否只是无尽的轮回旋涡?
几天前,荒凉泥泞的山道上,三个凄惨如烂泥的番僧绝望喘息。
华岩寺,被自己废了毒功的扎那饱受其自己师兄弟的冷漠与嘲笑。
利剑在手,一击毙命何其轻易!
可心中那声回荡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最终化作了手下留情。
每一次目睹恃强凌弱、每一次踏过尸山血海,心头那句“杀之不难”后,总紧跟着沉甸甸的疑问——
复仇的尽头,是否只是无尽的轮回旋涡?
华岩寺,师父法空大师那平静如深潭的眼眸,那一声沉如暮鼓的“杀之不难,然冤冤相报,业障自生”,如同惊钟烙印入心。
还有爷爷沈载那句苍凉如海风、穿透僧袍的清响:“恩仇非枷锁,亦可成渡筏。”
这些念头沉在心底,随五年光阴沉淀发酵。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力量的真谛在于内心的辽阔与克制。
然而此刻,置身于这焚天怒焰般的大厅中,面对着师友袍泽们淌血的心、刻骨的仇、以及玄冰教如毒蛇般探向故土的獠牙……
五年的明悟,在滔天血仇面前,竟如雪入熔炉般脆弱迷茫。
剑当出鞘否?
这血海深仇的轮毂,是否真能被他那点微弱的佛心阻止?
这茫然的思绪如冰锥悬顶,刺骨沁入百骸。
他静默地听着止水夫人、萧临渊、陈墨等人的血泪控诉,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家破人亡……
流离失所……
邪教横行……
妇孺遭劫……
屠刀高举……
这些词句,连同鹿呦口中吐出的“断魂引”,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
五年的风雨磨砺,华岩寺前番僧的血光,净玄师太“放下执念,方为至强”的谆谆教诲,此刻在这滔天的血泪控诉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潜缓缓放下手中微凉的茶盏。
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那道细微的冰裂纹上反复摩挲,仿佛想抚平内心的裂痕。
杯中茶水微浊,映着他半边被烛光勾勒得愈发刚毅、半边却沉入阴影的侧脸。
他的目光投向大厅角落的兵器架,那里寒光点点,刀枪斧钺无不透着刺骨的杀伐之气。
死寂中,两只手无声无息地伸过来。
冰凉滑溜的那只,按住了陈潜紧捏杯沿的手腕——是阿篱。
没说话,指尖那股子沁寒却像冰泉子浇进滚油锅,把他心头的翻腾一下子压沉了。
她腰里那对鸳鸯刀,映着烛火闪出一小片冷光。
温温热热的另一只,覆在他攥紧的拳头上——是鹿呦。
药草和皂角的气味飘过来,声音也像温药汤,轻声说:“别熬着,缓口气。”人往他身边靠紧半步,靛蓝裙角的影子,把他紧绷的侧影遮了一半。
陈潜紧锁的眉心轻轻动了一下。丹田里那两股打架的真气渐渐安稳下来,像两匹焦躁的马驹终于被人拉住了缰绳。
窗棂忽地被风撞开,“哐啷”一声响!吹得厅中烛火呼啦啦乱抖,光影在每个人脸上跳得狰狞。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搁在身旁几案上的朝天剑剑柄。
粗布包裹的剑囊下,古朴的剑格棱角分明,冰冷坚硬地硌着他的掌心。
这柄饮尽仇寇血的神兵,随他走遍山河,见证了他由“斩尽”到“不杀”的心路蜕变。可如今……
“‘断魂引’重现江湖……” 陈潜的声音有些低哑,打破了沉默。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愤怒、悲切而扭曲的面孔,最后落在大厅正中央悬挂的那幅万里江山图。
图上烟波浩渺,山峦叠嶂,此刻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浓浓的血色。
他不禁扪心自问:师父所言的放下,于这生灵涂炭、奸佞当道的乱世而言,是否一种奢侈?甚至…一种逃避?
一种巨大的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师父和恩公的慈悲开示,恩重如山,他深铭肺腑,那是以武止戈、化解戾气的大智慧。
可眼前耳闻的,是蒙元爪牙毫无底线的血腥屠杀、邪法害人;
心中所念的,是苏韵、是万千倒在屠刀下的冤魂、是师父法空守护的清修之地都可能面临劫难……
滔天的恨火,夹杂着卫道护生的急迫,如同熔岩般在胸中翻滚冲撞!
他渴望和平,厌倦杀戮,深知冤冤相报只会让滚烫的血河更加汹涌无边。
可此刻,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浮在翻滚熔岩上的薄冰!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家仇国恨难雪,袍泽百姓遭殃;
进一步,则又陷入无尽的杀戮轮回,违背恩师教诲与内心求索的平和。一股撕裂感从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
锵!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颤鸣。陈潜自己并未察觉,是他无意识握紧剑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带动了布囊下的朝天剑发出的一声低吟。
这微不可闻的剑鸣落入他耳中,却如同惊雷。
他骤然惊醒,才发现掌心已被冷汗浸湿,与冰冷粗粝的剑柄黏在一起。
“陈少侠?”任天行沉厚的声音带着探询响起,一双虎目如电,早已将陈潜细微的情绪波动看在眼里。
“唉……”一声长叹从陈潜喉咙里滚出来,沉得压断了半根悬梁,“蒙贼屠刀不封鞘,我等若不执剑相抗,岂非引颈待戮?”
“敌踪已现,其心叵测,意在鲸吞沿海、断绝漕路咽喉之地,扼我抗元义军的海上血脉。”
陈潜放下茶盏,杯底轻叩紫檀桌面,发出脆响,在寂静中如同冰锥砸落寒潭。
他抬起头,目光迎上任天行锐利的审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凿,带着铁石碰撞般的坚定:
“神机门诸般布置,早已深植于江湖脉络之间。诸葛先生已遣秘使联络天台山陈麟大寨主、三山五寨同道。‘复土’大旗之下,红船船坞虽毁于烈焰,魂骨仍在。”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止水夫人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眸,沉声道:
“夫人,红船虽沉于水,然火种未灭。”
陈潜的视线落在鉴止水因激荡而微颤的指节上,语气平稳如砥定海神针,
“破浪舵骨血犹存,萧副舵主麾下快舟匿于无名海礁之间,更得任家庄深藏地脉水网、锻刀炉火通明。”
他手掌在空中虚握,仿佛攥住了无形的指挥权柄,“我意,借庄中飞鸽传讯‘观潮礁’,引萧副帮主麾下三艘‘黑鲨艇’趁大潮,潜入庄外‘蛤蟆湾’汇合。
此水程艰险,然可绕过蒙铁罕爪牙‘海东青’快船群哨,直插其肋下软腹。神机门特制‘蛟吻水雷’二十具,届时将由天台寨经海上水道秘密运至。
此物一发,管教那群为虎作伥的海寇、玄冰教的水鬼尝尝灭顶之灾!”
陈潜的手掌重重按在桌上铺开的暗礁水道图上“蛤蟆湾”的标记处,眼中利芒再现,声音斩钉截铁:“敌寇若敢齐聚滩头,便是我们关门打狗,收网捞鱼之时!此役之后,定要让蒙铁罕这狗贼的所谓‘靖海策’,彻底——破!产!”
一声“破”,如青锋出匣,裂帛穿云!
止水夫人鉴止水猛地一拍扶手,长身而起!那双眼中复仇的火焰瞬间凝为沸腾的铁水,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好!浴火重生的红船!正待此一战!”
任天行仰头大笑,洪亮的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下落:“痛快!待神机门天雷骤发,我任家庄三千铁犁便化三千战戈!”
魁伟的身躯在光影中如同铁壁重城,压得满地烛光一阵猛烈摇曳。
此刻的任家庄主厅内,烛火映照着刀枪森寒,杯盏静立,空气凝滞如同战鼓擂响前的死寂。
窗外沉沉夜色中,似有霜风卷过庭院枫林,金红叶片摇曳碰撞,簌簌作响,其声呜咽,仿佛应和着厅内那已燃起的、焚尽八荒的燎原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