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一顿,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如钉敲在陈潜心坎:
“我知你担忧。但你若强闯,纵有通天武艺,又能敌得过府内重重高手围攻,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毒煞手段?若暴露行藏,非但救不了人,你我皆陷,更断送了希望!”
陈潜的手在鹿呦掌心微微颤抖。理智告诉他,她是对的。
可一想到要将她独自送入那吃人的魔窟……他喉头滚动,呼吸沉重起来,眼底剧烈挣扎。
鹿呦感受到他心中的惊涛骇浪,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眼神坚如磐石:“我必万分小心,绝不冒险。只为探明阿篱关押之处及守卫虚实,为你铺路。若有险情,立时便撤!”
窗棂缝隙透入的微光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明暗交错的线条,显得那双杏眼格外清亮执着。
陈潜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那里面找出一丝犹豫或恐惧,却只看到一片澄澈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远处巷口传来巡逻兵靴踏在湿石板上的橐橐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良久,那紧紧绷住的身形如同被抽去了全部气力,发出一声沉重压抑、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终于缓缓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指,那只一直被鹿呦握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依…依你。”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但你务须记住!一有不对,立刻脱身!不得有丝毫耽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齿缝里硬挤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极度的不情愿。
鹿呦眼中瞬间绽放开一丝混合着决心与欣慰的光芒,如同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暖阳。
她重重点头:“嗯!”
随即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水蓝布裙的领口袖缘,那份属于医者的沉着和隐忍的韧性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小心地将那枚古朴的黄玉“药王玦”揣入袖中暗袋,神情已敛去方才的激动,变得如同山中采药时般专注凝定。
她不再看陈潜——此刻任何眼神交流都可能增添彼此的牵绊——身形轻盈一转,掀开门帘,走向弥漫着浓郁药材气味的店堂。
步履从容,仿佛只是要去为病榻上的亲人抓上一副安神方药。
那干瘦的老掌柜刚刚拨完算盘珠子,抬头便见一个素净如幽兰般的年轻女子款步走来。
他眼中掠过一丝商贾惯有的审视,但见她眉目清雅,不似凡俗,心中微讶。
“掌柜的安好。”鹿呦微微福身,声音清越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她并不直奔主题,目光却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掌柜微颦的眉头,和轻轻按在胸口的指节。
掌柜未及应声,一阵寒风自敞开的门扉卷入,正激在胸口。
老掌柜猝不及防,猛地咳了起来,气息急促,连带着佝偻的背脊都剧烈起伏。
“呛风引动秋燥,伤及肺络。”鹿呦立刻开口,声音里带着医者特有的沉静与笃定,同时上前一步,
“掌柜可是每逢深秋寒气侵袭,便觉胸中滞闷,咳痰难出,夜间尤甚?”
她口中所言病症,竟与掌柜苦缠多年的隐疾分毫不差!
掌柜老眼猛地睁圆,咳嗽戛然一顿,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陌生的年轻女子。
他这宿疾极少向外人道及,更鲜有如此精准论断之人!
鹿呦并不等他答话,继续温言道:
“此乃早年肺气受损,迁延未愈,燥邪外束不得宣发之证。《内经》云‘秋伤于燥,上逆而咳’。若掌柜信得过小女子,我有一方家传手刺之术,可立缓此疾。”
掌柜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惊疑不定地在鹿呦脸上扫视,最终落在她坦然澄澈的双眸上。
那眼神里没有江湖术士的油滑,只有医者的诚恳与对自己医道的绝对自信。
掌柜重重咳了几声,才压下喉头的痒意,哑声道:“姑娘…懂医?”
鹿呦微微一笑,笑容温润如莲:“略通歧黄,家师曾授得几分微末医术。”
说话间,她不卑不亢地自袖中轻轻拈出一枚细如牛毛、长不过三寸的毫针,针身闪烁着柔韧的银芒。
“就现在?”掌柜惊疑更甚。
“只需一针,‘天突’穴即可,片刻便可见效。”鹿呦笃定道。
掌柜看着那枚银针,又看看鹿呦平静眼睛,心中那股对病痛的折磨终于压倒了对陌生人的猜忌。
他迟疑地微微颔首:“那…有劳姑娘一试。”
鹿呦敛容,示意掌柜仰首。
她白皙的手指极其稳定,认穴奇准。银光一闪,轻若无物地刺入掌柜喉下凹陷处的“天突穴”。
她手指捏着针尾,并不深刺,只是极为轻巧地捻动数下,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一股奇特的、微弱而温煦的气息顺着针身瞬间注入。
掌柜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仿佛破开胸中纠缠多年的浊闷滞涩,顺喉而下!
那股驱之不去的烦恶欲呕之感陡然一轻!
剧烈起伏的胸口竟奇迹般地平缓下来!
“呃……”掌柜长长舒出一口积存已久的浊气,老脸上顿时泛起难以置信的红光!
他感觉呼吸从未如此顺畅!
困扰他数年的烦咳竟真的被这一枚细针瞬间扼制了大半!
他看向鹿呦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猜忌审视变成了震惊与隐隐的敬畏!
“神乎其技!姑娘真乃神医妙手!”掌柜的声音仍带着沙哑,却已没了方才的气喘,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鹿呦轻轻拔出银针,温婉一笑:“雕虫小技,家师所授皮毛耳。”
她话锋微转,似不经意般问道,“掌柜这店堂古雅,药香深厚,想来是多年传承的老铺了?”
“正是正是!”掌柜此刻态度亲近了许多,一边小心收整算盘,一边感慨,“小店自绍兴年间便在此立招牌,传至老朽,已历四代了。”言语间透着家族行医的骄傲。
“难怪,这满堂药气,远胜寻常药铺。”鹿呦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门外蒲府高耸的院墙,
“掌柜能在此长久立足,想必与这福州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有些交情吧?”
老掌柜的笑容微微一凝,眼神瞟了一眼对面那深宅大院,压低声音道:“唉,姑娘有所不知,旁的不提,就说对面那蒲家……府上规矩忒大,用人极严,稍有差池便是麻烦。不过嘛,”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露出一丝自得之色,“蒲府上下百口,日常用药煎煮,倒多是从小店支取。内府管事李三儿,是老朽的老主顾了。”
鹿呦心头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哦?蒲府高门大户,想来需用的药材必是精良,药房人手也应不少吧?”
“可不是嘛!”掌柜叹口气,顺着话茬说道,“他们府内虽也有个小药庐,但管事的李师父年纪也大了,前几日老朽送药过去,听他嘟囔着想找个伶俐些、通晓药理的人帮手打理日常采买煎煮,再拣些常用的药散丸子备着。要求倒不高,懂行、守规矩就好。
只是李老头眼界高,嫌荐过去的药童不是蠢笨就是手脚不干净,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机会来了!鹿呦心中念头电转,却故意露出一丝犹豫之色:“通晓药理、守规矩……掌柜看,小女子粗通本草,为人也算本分……”
她的话点到即止,却如同石子投入老掌柜的心湖。
老掌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浑浊的老眼在鹿呦那张清丽脱俗、气质恬淡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眼前这位女子,医术神奇,举止沉静温雅,气质又洁净如空谷幽兰,更重要的是刚才那手妙技,说明她绝对深谙药性!
远非那些寻常药铺伙计可比!
李老头不就是想要个懂行又干净利索的人么?
若是将此女推荐过去,帮了李老头的忙,等于也帮了自家药铺巩固与蒲府的关系!
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顿时堆满了真诚而热情的笑意:
“哎呀!姑娘若肯屈就,那真是……真是再好不过了!李老头求之不得啊!姑娘这医术品貌,给他蒲府帮厨熬药都是大材小用了!妥!太妥了!”
鹿呦脸上适时地现出几分“受宠若惊”的羞赧,心中却是巨石落地,一片冰凉彻骨的果决。
她仿佛不经意地从袖中滑出那枚古朴温润的黄玉“药王玦”,在整理衣袖时让玉玦在掌柜视线中短暂地一闪而过。
“掌柜谬赞了。小女子遵师命行世,能为贵号尽份绵薄,亦是缘分。”她声音依旧平和,却已带上了几分将入虎穴的凝重,
“只是这蒲府规矩大,不知需要准备些什么?另外,此乃家师所传之物,也算是我行医的信物了。”
老掌柜的目光果然被那枚造型古朴、隐泛流光的黄玉所吸引,看到那个清晰的篆体“药”字,更觉得这姑娘来历不凡,说不定是哪位隐世药王的高足!
心中敬意更深,忙不迭地说:“姑娘勿忧!勿忧!老朽这就修书一封,烦姑娘交给内府药庐的李管事!保无差池!至于规矩,姑娘这般人物,只管放心!”
他立刻转身,哆嗦着手从柜台暗格里抽出一张花笺和一支秃笔,趴在柜台上就着微弱光线匆匆书写起来。
写完之后,又郑重地盖上私章,递给鹿呦。
“有劳掌柜了。”鹿呦接过荐书,小心收好,动作从容优雅。
她转身,最后望了一眼药铺深处那片无言的黑暗,目光仿佛与角落里的陈潜作了刹那的碰撞——那里有担忧,有嘱托,更有焚心的焦灼和如山般沉甸甸的信任。
她没有再回头,莲步轻移,迈过“济仁堂”的门槛。
门外,细雨不知何时又迷蒙起来,清冷湿润,沾衣欲湿。
阴郁的天空压得很低,灰云密布,巷子两旁的屋瓦反射着幽暗的天光。
冷风吹起她水蓝布裙的一角,也吹起对面蒲府门前悬挂的气死风灯,将“积翠别院”四个朱漆大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巨兽半睁半闭的凶瞳。
高墙沉默地屹立着,散发出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压迫感。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陈旧铁器与名贵檀香混杂在一起的,令人心头发悸的气息。
鹿呦深吸了一口微凉的、混着雨丝药味的空气,眼神平静。
所有的激动与畏惧都被强行压下,只余下医者面对病灶时的冷静和一丝决绝的锐利。
她抬起头,看向那扇巨大的、紧闭的朱漆后门旁开的小侧门,如同赴一场生死未卜的药王会。
她轻轻抬手,叩响了蒲府那扇通往无尽黑暗和未知命运的、沉重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