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潜缓缓起身,眉峰如磐石垒就,沉声开口,音调不高,却瞬间压住了翻涌的气息:“非鱼?青云寨踞守险地,此刻正需人手,为何不在寨中助你姑母,反千里跋涉至此?”
他目光如鹰隼,扫视过少年肩头的伤、衣袍下摆蹭上的干涸泥点和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的血痕——那绝非寻常远行之苦能造成的印记。
余非鱼眼眶瞬间涌上猩红,滚烫的泪在眼底挣扎翻腾,倔强地不肯落下。
“寨子……没了!”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全没了!”
他猛地抬臂,指向西北方向,手臂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十天前……整整三哨蒙元铁骑!裹着归化堂的豺狗崽子,还有……还有那身冒寒气的玄冰邪魔!”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话语像是被灼热的炭块烫出来,字字泣血:
“寨门……像纸糊的!那些狗娘养的官军披着皮甲,马前举着黑旗狼头图!归化堂的狗贼穿着锦缎袈裟,口中念念有词,手里却举着火把往粮仓里扔!还有……还有穿白衣的鬼影,轻飘飘的,手里的兵刃冒着蓝汪汪的寒光,沾着即死啊!”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修罗地狱:
火光冲天,烈焰卷过寨中无数人辛苦建造的木屋瓦舍,吞噬着仓库里堆积的救命米粮;亲人、兄弟的身影在刀光箭雨中挣扎、倒下;
柳五娘那柄沉重的九环砍山刀奋力挡开数杆长矛的劈刺,刃口崩出火星,怒吼着指挥残存的寨丁护着老弱往绝壁方向退,声音却被一片鬼哭狼嚎淹没……
“姑妈……姑妈她让洪四叔、石老七几个死命把我按进寨后猎户废屋的土窖……窖口盖上朽木柴垛……我在底下,听得见!”
余非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悲鸣,眼泪终于滚烫地砸在脚下的青砖地上,“听得见狗鞑子刀子砍肉的声音!听得见火把噼啪!听得见……听得见姑妈最后那声骂‘狗贼!’然后……然后就是一大片人倒下去的声音!没了……都没了!”
他痛苦地佝偻下身,双肩抽搐。
鹿呦已悄然递过一方洗净的素帕,指尖却飞快地在余非鱼腕脉上一搭,随即看向陈潜,眼神凝重——她感知到的不仅是过度的悲恸,更有强行奔袭后带来的气血严重亏虚与细微内伤。
余非鱼猛地一抹脸,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直直烙在陈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陈大侠!您说过……您说过华岩寺是武学正统!是咱们汉家儿郎的骨头缝里长出来的功夫!”
他膝行几步,咚咚咚!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地上,
“小子苟活一条命!求陈大侠成全!求方丈大师开恩!让我入寺为僧也好,做个洒扫弟子也罢!我要学真功夫!为青云寨三百多条人命报仇!我要……”
“非鱼!”陈潜的声音不高,却如铁锤砸落冰川。他沉稳的左手重重压在少年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掌心传来的力道沉稳、温暖,像磐石压下汹涌的潮头。
刹那间,余非鱼浑身一颤,后面那激烈的誓言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茫然抬头,撞进陈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此仇……”陈潜一字一顿,字字砸在人心上,“是仇!但更重要的是护!护我华夏武脉不绝,护我汉家魂骨不散!纵以血洗之,亦非独为你青云寨!明白?”
“阿弥陀佛。”法空大师的声音自始至终稳如古刹钟磬,却在此时温润响起,带着化育万物的宏大意境。
他缓缓起身,走到少年面前。“金刚劲气,埋于你体内的那颗种子,可曾发芽?”法空大师的声音如同暮鼓穿透重重迷雾。
余非鱼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斩钉截铁:“小子不敢怠慢!日夜苦练,筋骨日壮!”
“善哉。”法空大师枯瘦的手掌轻轻放在余非鱼汗湿的头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注入少年百会穴,游走全身疲惫紧绷的筋骨,
“此劲如草籽,不挑沃土贫壤,只要心光不灭,石缝岩隙中亦能破土撑天!”
老僧收回手,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
“金刚非为杀伐,而在守护。守护心性,守护同道,守护这片祖宗传下的山河气运!今既入我山门,前尘血火已烙于筋骨,便应化作那破岩之根,百折不挠,千劫弥坚!华岩寺禅武之门,自今日起,为你而开。”
窗棂下,明心禅师微微颔首,拂动僧袍衣袖。清冷的晨光正好将他唇边一抹了然通达的浅笑照亮。
他缓步踱近,与法空并肩而立,声音不高,却似古剑低吟,直入少年心扉:“血气之勇易得,如山洪奔涌,泄尽则枯。真勇乃沉如潭底之石,压尽波涛,待时而震山河。”
他目光掠过余非鱼被陈潜压住却依旧坚挺如标枪的肩背线条,意味深长,“你此身筋骨,便是那石。静心练拳,用心去参悟方才陈大侠那‘护’字真意。他日挥刀亮剑,方非莽夫之怒,而是我华岩传人,于世间再播的金刚种子。”
余非鱼挺直了脊梁,如同崖壁风雪中熬过一冬的青松。
他迎着两位宗师的目光,没有再嘶吼,没有再痛哭,只是从肺腑深处,沉沉应出一个字:“是!”
“法空师兄,”明心禅师的声音平缓响起,目光温煦地落在余非鱼身上:“此子根骨虽粗砺,却似顽铁孕锋;心性虽莽烈,然肝胆如赤金。”
他向前踱了两步,僧袍下摆拂过微尘,窗外竹影在他肩头斑驳摇曳:“金刚劲气固然大道之基,然师弟一身粗陋剑术,浮沉半生所得的一二心得,空悬一世,竟无薪火可传…终究是憾事一桩。”
他停步,仰首望向虚空,仿佛眺望远逝的岁月,那目光悠远而略带苍茫:“犹记潜儿幼时,师兄抱他入山门,弟漂泊半生,两手空空,唯有这身不入流的剑法相伴左右…原想着待他筋骨长成,便将这点心血倾囊相授,不期天道轮转,潜儿早已得师兄真传,更兼得张公青莲映日,剑气冲霄,自成峰峦。”
他侧转目光,看向旁边静立的陈潜。
“今日得见此子,”明心禅师语锋回转,眼中骤然迸射出枯竹逢春般的神采,那目光锐利如锋,直刺人心,
“其性虽烈,却烈如孤峰石缝间破土的新竹,直道而行!其筋骨虽欠雕琢,但扛得住万钧之压!师弟这点‘枯竹剑意’,正是需这等劈开万重山阻、宁折不弯的刚烈心意!他那股压进骨头缝里、矢志不移的血性之火,恰是点我这枯竹心剑的最佳引信!”
他目光灼灼,转向法空大师,声音恳切又带着洞悉世情的豁达:
“师兄容我妄为一次,允我收非鱼为弟子,传这点不成器的微末剑术,让他以手中钝铁,磨一磨心中块垒,也好了却弟半生遗憾——此去无论缘深缘浅,枯竹能否再抽新绿,皆是各自因果造化!”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在幽室中漾开,法空大师枯瘦的脸上缓缓展露一丝洞察玄机的淡笑,如佛前古莲微绽,
“明心师弟言之灼灼。枯竹遇石,非是相害,乃砥砺生姿;新竹浴火,非是自毁,乃涅盘成剑。枯竹剑意守正出奇,宁折不弯的精魄,正对此子心性中那股破开迷雾的锋芒锐气。”
他微微颔首,声音温厚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金刚是根,枯竹是锋。根深自可育锋锐,锋锐护持根愈坚。好!非鱼!”
他目光如晨星般落定在少年身上,“你既有此机缘,便归在明心禅师座下,承他那竿‘宁折不弯’的孤竹心剑!”
余非鱼心中大喜!自寨毁家亡奔袭而来的麻木悲怆,被这一锤定音的机缘劈开一道狂喜与茫然的缝隙!
他双膝一软便要跪倒拜师。明心禅师僧袖却倏然拂过,一股柔韧温厚的劲气托住他下沉的双臂。
“不必如此!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和潜儿一样,直接叫我爷爷即可!”
余非鱼被明心禅师托住后,随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随后便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
“陈大哥,”他目光抬起,越过飘落的黄叶看向陈潜,带着一种山野少年特有的敏锐与急切,
“来的路上,我在广信府打尖儿,遇到几个商旅模样的从临安方向来,神色仓惶地低语…他们说,临安的大将军蒙铁罕,已带了一支精悍的亲军卫队,轻装简从,走官道南下!说是…说是‘巡视两江,督剿顽匪’,但人人都明白,是冲着我们闽粤之地抗元的火焰来的!目的地,极可能就是泉州、潮州!”
他顿了顿,语速加快:“他们说队伍不大,只有数百骑,打的是‘苍狼噬日’王旗,但人衔枚马裹蹄,行进极速!领头的是蒙铁罕的‘黑狼铁骑’!归化堂的狗腿子,也一路沿途安排驿站补给……”
风声乍紧,卷起一片旋舞的金黄银杏叶,扑打在石桌上。空气陡然凝重了几分,仿佛无形的寒霜正从西北方向悄然逼近。
“蒙铁罕…亲至?”陈潜剑眉之下,目光如深潭寒水,锐利的光芒一闪即隐:“可探听到具体的路线、抵达时日?”
余非鱼用力点头:“商旅说走的应是饶州、信州这条快道。算脚程…半月内必定抵达潮州。陈大哥,这老狗……怕是要亲自给蒲受根和玄冰教撑腰了!”
蒙铁罕的到来,无异于在已然紧绷如弦的闽粤局势上,压上了一座沉沉的黑山。
一旁的鹿呦早已放下手中正在捻弄辨识的一片沾着晨露的枯叶,秀眉微蹙,清澈的眼中流转着思虑的光芒。她接话道:
“非鱼所言当非空穴来风。蒙铁罕此番轻骑南下,‘巡视’是假,震慑是真。‘黑狼铁骑’尤擅奔袭夜战,其南下,必与归化堂在沿海的布局、甚至与阿篱姑娘息息相关。蒲府……恐怕此刻已是铁桶般的水泼不进。”
她站起身,几步走到余非鱼面前,俯身看着他衣袍下摆被荆棘勾破的口子,以及指节上磨破的血痕,声音放得更缓更细,带着医者特有的安抚:
“非鱼,一路奔涉,气血耗损不小。你带回这个消息太重要了。饿么?灶上还温着些稠粥,我让净心师父给你盛一碗暖暖身子?”
那份细腻体察,如同春泉流淌,无声地消解着少年紧绷的神经。
法空大师端坐于蒲团之上,缓缓抬眼,目光澄澈平和,越过纷飞的落叶投向远处铅灰色的重峦叠嶂,声音低缓沉稳,如同古刹暮鼓穿透层云:
“阿弥陀佛。寒鸦报雪,风动树梢皆是因缘。蒙铁罕亲临,是风暴将至。然风暴摧折草木,亦洗刷尘垢。魔焰高炽之时,恰是慧剑磨砺之机。”
他缓缓摊开枯瘦的手掌,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悠悠落于掌心,“佛法慈悲,金刚亦有怒目。该来的劫数,华岩寺自有万钧磐石承载。潜儿,是动是静,是隐是显,当早作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