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尘般晶莹的霜气,在灯影下折射出碎冰般的微光,无声映在她幽深的眼底。震惊如同山巅投入深渊的石块,骤然没入她死水般的心湖底。
这丫头……修炼“凝霜篇”竟能引动霜气成环?!
此等异象,非但远超她当年初次引气之态,恐怕连玄冰教开派祖师留下的密卷中,也仅有寥寥数语提及的飘渺传说!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心中炸响——天纵奇才!百年难遇!
油灯忽地“噼啪”爆出一个灯花,微弱的光影在阿篱额角跳动。
一滴汗水终于承受不住那份沉凝内敛的压力,无声地从她垂落的睫梢滑落,划过冻得微微泛青的腮颊。
那汗滴未及落地,便被周身环绕的低温寒气冻结在半空,凝成一颗极小、极剔透的冰珠,“嗒”地一声轻响,坠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细微碎玉之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腹深处,却清晰得如同心弦崩断的裂响,震得贺兰雪指尖微微一颤。
阿篱长长吁出一口气息,气息悠长,竟带动了石室中静止的气流一阵微小鼓荡。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
刹那间,贺兰雪仿佛看到寒潭深处闪过一点冰玉般的精芒!
那眸子,比以往更加澄澈,更加深邃,却又似乎染上了一丝属于极寒之地的、清冽剔透的特质,如同冰川反射的阳光,纯净却冰冷。
“姐姐,”阿篱站起身,动作间竟有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轻盈与稳定,气息平顺得不可思议,声音依旧清澈,却多了一丝无法言喻的冰泉般的质感,
“引气归虚,寒气走手太阴肺经、足少阴肾经……过玄关,入气海……可是如此?”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一缕细微的白色寒雾自指尖缭绕升起。
她低头看着指尖缠绕的寒气,眼中没有丝毫恐惧或得意,只有一种好奇的探究,仿佛在尝试一种新学的技艺。
贺兰雪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锐利如针,死死盯住阿篱,仿佛要将她内外看透。
风喉洞内,时光仿佛被冻结在青石与冰棱之间。七日七夜,油灯燃尽又添,灯芯爆裂的微响是唯一的更漏。
阿篱盘坐于青石蒲团,靛蓝布衣凝着薄霜,眉睫皆白。
周身寒气不再如初时狂暴肆虐,反似驯服的银蛇,随她绵长吐纳流转不息。
每一次呼吸,洞顶垂悬的冰棱便悄然增长一分,幽蓝冷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贺兰雪倚在石桌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柄小巧银剪的冰凉锋刃。她目光如鹰隼,须臾不离阿篱周身气机流转。
七日煎熬,她亲眼看着这苗疆少女如何从冰封颤抖,到气息渐稳,直至此刻——那环绕阿篱身周的无形寒气,竟隐隐勾勒出一圈流动的、清冽的霜环!
此乃“凝霜篇”大成的异象!纵是她当年,亦是在贾千山近乎酷刑的逼迫下,耗费月余方得此境!
“呼——”一声悠长吐纳,如冰河解冻。
阿篱缓缓睁眼,眸中澄澈依旧,深处却似沉淀了万载寒冰的凛冽清光。
她指尖微抬,一缕凝若实质的白色寒气自指端袅袅升起,盘旋不散。
“姐姐,”她声音带着一丝冰雪初融的微哑,却平稳如常,
“寒气过手太阴,如寒溪入涧,遇‘列缺’穴则湍急,需以意导之,缓行如春冰初泮;至‘尺泽’,则渊深静流,当顺势沉潜,引其归海……”
她娓娓道来,将七日来引气归虚、凝霜走脉的细微关窍,连同其间寒气冲击筋脉时那蚀骨锥心的痛楚,以及如何以禅心定念、化戾气为涓流的体悟,毫无保留地细细剖析。
言语间不见丝毫骄矜,唯有对武学本身的专注与诚敬。
贺兰雪听得心头剧震。
阿篱所述,非但精准契合玄阴神功心法精义,更隐隐点破了她当年强练时几处险些走火入魔的凶险关隘!这丫头……竟似天生为此功而生!
“够了!”贺兰雪猛地打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霍然起身,绯红裙裾在幽暗中划过一道冷艳的弧光,几步逼近阿篱,居高临下,目光如冰锥刺入那双清澈眼眸深处:
“说得头头是道!你可知这玄阴真气如跗骨之蛆,练得越深,寒毒反噬便越烈?终有一日,五脏六腑皆被冻成冰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便是你想要的‘力量’?”
她语带讥诮,心底却翻涌着难言的焦躁。
这丫头越是纯净坚韧,越让她想起当年那个在玄冰密室中,被贾千山用同样功法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自己。
阿篱并未退缩,仰起脸,迎上她锐利如刀的目光。洞顶冰棱幽光在她眸底跳跃,映出一片坦荡的温柔:
“姐姐所授神功,锋芒无匹,确为斩奸除恶之利器。然利器亦伤主,寒毒蚀体之苦,阿篱这七日……已深有体会。”
她微微一顿,指尖那缕寒气悄然散去,目光转向石壁上那盏摇曳的油灯,昏黄光晕柔和了她清冷的轮廓:
“净玄师太授我‘拈花禅功’时曾言,佛门有‘金刚怒目’,亦有‘菩萨低眉’。怒目降魔,需金刚不坏之躯;低眉慈悲,需心灯不灭之性。”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贺兰雪,眼神澄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悲悯:
“姐姐传我降魔之刃,阿篱无以为报。愿将这‘拈花禅功’心法,回赠于姐姐。”
洞内骤然死寂。油灯“噼啪”一声,爆出一粒的灯花。
贺兰雪心头骤然一颤!
拈花禅功?那佛门守心定念之法?
她看着阿篱伸出的手——那手指纤细,掌心向上,毫无防备,仿佛托着的不是足以令江湖疯狂的佛门秘传,而只是一捧清泉。
“你……”贺兰雪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要将这保命固元的禅功……传给我?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练就一身阴毒功夫的妖女?”
她语气尖锐,带着自嘲与深深的怀疑,目光死死锁住阿篱,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虚伪或算计。
阿篱轻轻摇头,靛蓝头巾下的小脸在幽光中显得格外沉静:“禅功非宝,不过是一盏心灯。灯在,则寒潭映月,冰亦生辉;灯灭,则烈火焚城,金亦成灰。”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寒潭,
“姐姐心中亦有灯,只是……被寒冰遮住了光。阿篱愿做那凿冰之人,分一盏心火予姐姐。不为消弭姐姐的锋芒,只为……护姐姐持刃之手,少受几分寒毒噬心之苦。”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贺兰雪心湖冰面的石子。
那冰层之下,被尘封多年的柔软与痛楚,似乎被这纯粹无垢的暖意悄然触动。
贺兰雪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她想起自己每逢月半的子夜,玄阴真气反噬时那彻骨的冰寒与脏腑欲裂的痛楚,想起那些被仇恨冻僵的、无法安眠的长夜……
洞内唯有油灯将熄未熄的微弱光晕,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
藤蔓缝隙透入的天光又亮了一分,几缕微尘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贺兰雪久久凝视着阿篱伸出的手,那掌心空无一物,却仿佛托着足以融化万载玄冰的暖阳。
她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怀疑、挣扎、一丝极淡的渴望,最终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她没有去碰那只手,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向藤蔓缝隙外那片逐渐明亮的微光,只留给阿篱一个挺直却孤峭的背影。
许久,一声极轻、仿佛叹息般的话语,才飘散在清冷的空气中:“……明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