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血污纵横,蜡黄枯槁的面容却扭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那双布满血丝、空洞得骇人的眼睛,死死钉在陈潜手中的油布包裹上。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脱与快意,
“掌门师叔的血……吴师叔的骨……孙师叔的魂……李师叔的命……还有我衡山三百二十七口同门的冤屈……今日……今日终于……有了着落!”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背脊重重撞在那座无字青石巨碑之上。
冰冷的碑石激得他浑身一颤,却仿佛点燃了他体内最后一点火星。
他猛地仰天,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苍凉、悲怆,如同夜枭泣血,穿破沉沉夜幕,在乱葬岗的坟茔间疯狂回荡,震得磷火乱窜,草木簌簌!
笑声里没有半分欢愉,只有积压了七百多个日夜的血泪、屈辱、绝望与此刻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扭曲的狂放!
“潜哥哥!”鹿呦低呼一声,水蓝身影已如轻烟般飘出,纤指疾点宋彦志胸前大穴——她看出此人死志已决!
然而,迟了!
宋彦志笑声未绝,眼中最后一点神采骤然化为一片死寂的空茫。
他脸上那癫狂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解脱般的平静。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枯瘦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随即用尽平生之力,狠狠撞向身后那冰冷坚硬、承载着衡山派三百二十七口英魂的无字巨碑!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在死寂的乱葬岗轰然炸响!如同朽木被千斤重锤砸断!
鲜血,混合着灰白的脑浆,瞬间在粗糙的青石碑面上迸溅开来,如同绽开了一朵凄艳而绝望的血色之花!
宋彦志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顺着碑面滑落,最终瘫倒在李天罡身侧,额骨碎裂,面目全非,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依旧茫然地“望”着惨淡的夜空。
夜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三具冰冷的尸体之上。
磷火幽幽,映照着无字碑上那滩迅速变得暗红的血迹与脑浆,更显阴森可怖。
陈潜依旧伫立原地,身形挺拔如孤峰绝壁。藏青布袍的下摆,沾染着李天罡喷出的黑血与宋彦志溅落的血点,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静得如同万年寒潭,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熔岩在无声奔涌,灼烧着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
他缓缓抬起双手。左手,是孙月清以命守护、沉重如山的油布长卷;右手,是李天罡临终托付、染满鲜血的油布方匣。
鹿呦无声地退回他身侧,指尖的“冰魄针”悄然收起。
她看着陈潜紧抿的唇线,看着他指节发白的双手,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尽一切黑暗的沉痛与决绝。
她静静地站着,如同一道守护在他身旁的、无声的屏障。
陈潜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三具忠魂的遗体,扫过那座沉默的无字巨碑,最后,落回手中两件以血染就的传承之物上。
“潜哥哥。”鹿呦的声音清冷如泉,打破死寂。
她已蹲在孙月清身侧,水蓝袖口拂开尸布,露出那张蜡黄枯槁的脸。
月光下,孙月清眉宇间竟有一丝奇异的舒展,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安眠。
鹿呦指尖拈着一方素帕,轻轻拭去她唇角凝结的黑血,动作轻柔如拂去花瓣晨露。
“孙女侠走得干净。”她低语,目光却锐利如针,扫过孙月清紧攥的拳头——指缝间,一丝靛蓝布缕被死死掐住。
陈潜颔首,未发一言。他阔步走向那座无字巨碑,五指箕张,猛地按上冰冷碑面!
青莲真气沛然勃发,掌心下青石竟发出沉闷嗡鸣,簌簌石粉飘落。
“碑后。”他声音沉厚,不容置疑。
鹿呦会意,她水袖一拂,卷起宋彦志软塌的尸身,与陈潜合力,将三具忠骨移至巨碑背阴处。
陈潜双足微分,如老树盘根立于碑后冻土。他深吸一气,丹田真元鼓荡如潮,右掌并指如刀,骤然下插!
“嗤——!”
掌缘没入冰冷板结的冻土,直没至腕!没有花巧,没有招式,纯粹以雄浑内力为犁!泥土混着碎石被狂暴劲力掀飞,如墨龙破土而出!
他身形稳如山岳,只凭腰背发力,一掌接一掌,硬生生在碑后掘出一个七尺深坑。
指节被碎石棱角割破,鲜血混入黑泥,他却浑然不觉,每一掌落下都带着为英魂筑巢的沉痛。
鹿呦立于坑边,素手翻飞如蝶,自腰间锦囊中捻出数种药粉,混入一捧新土。
淡黄的是雄黄,灰白的是石灰,暗绿的是碾碎的艾草干——皆是驱虫防腐之物。
她动作迅捷无声,目光却始终巡弋四周:飘忽的磷火,摇曳的荒草,远处黑黢黯的山林轮廓……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耳目的织网。
坑成。陈潜跃出,藏青袍袖已被汗与泥浆浸透。他与鹿呦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二人俯身,将三具遗体并排轻轻放入坑底。
陈潜解下藏青外袍,覆于李天罡残躯之上,遮住那骇人的断腕与太阳穴旁的毒指。
鹿呦则跪坐坑沿,为孙月清仔细拢好散乱的鬓发,将那截靛蓝布缕轻轻塞回她紧握的掌心。
最后,她取出一方素白丝帕,覆在宋彦志破碎的额前。
“衡山英魂,安息吧。”鹿呦低语,捧起一抔混了药粉的新土,轻轻洒落。
陈潜转身直面那座无字巨碑。他并指如戟,指尖青气缭绕,一股锋锐无匹的剑意透指而出!
身形微沉,足下青砖“咔”地裂开蛛网细纹,指锋已如凿山巨锥,狠狠刺向碑面!
“锵——!”金石交鸣之声响彻坟场!
火星迸溅处,碑石应声出现一个深逾半寸的凹点!陈潜指走龙蛇,动作沉雄如斧凿山河。
每一笔落下,石屑纷飞如雪,腕力之沉,竟震得整座巨碑微微颤动!刻痕深透石骨,边缘锐利如新磨之刃。
鹿呦立于侧后,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指尖。
当“衡”字最后一笔落下,她忽地轻“咦”一声,身形如轻烟飘至碑侧,指尖拂过碑身一道不起眼的旧裂痕。
“潜哥哥,看这里。”她低唤,指尖在裂痕边缘一处略新的刮蹭处轻点,“像是…利器撬过的痕迹?还有这石粉颜色…”
陈潜指势不停,刻下“忠”字第一笔,目光已扫过那处。他瞳孔微缩——刮痕细窄,深而直,绝非天然风化!
且痕内石粉色泽比周围略浅,显是新痕覆旧伤!
“有人动过此碑。”陈潜声音如冰河裂开,指下力道更重三分,“在寻什么?还是…埋了什么?”
鹿呦指尖已探入那道裂痕缝隙,细细摩挲内壁。忽然,她指尖触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青石的冰凉滑腻感!
她眸光骤亮,两指如灵蛇探入,竟从石缝深处拈出一物——
半片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金箔!边缘被暴力撕扯得扭曲,上面以极细的朱砂勾勒着半枚残缺的符印,形如盘绕的毒蛇!
“蛇纹金符!”鹿呦倒吸一口冷气,“是‘黑风十二寨’大寨主段九的亲信标记!此物向来贴身藏于衣甲内衬,非心腹死士不得有!”
陈潜刻碑的手指猛然顿住!“段九的人…早已盯上此地!”他眼中寒芒暴涨如利剑出匣,“他们在找…衡山遗藏!这碑下埋骨…恐怕早被翻过!”
念头电转间,他猛地想起孙月清临终前那诡异一掰!油布包裹崩开的一角,露出的黑色棱角……莫非她早已察觉端倪,以身为饵,将真正的传承之物贴身暗藏?!
“速埋!”陈潜低喝,指下再无保留!青莲身法催动,身形化作数道残影绕碑疾走!
指锋过处,石屑如瀑飞溅!“烈”字最后一笔如刀劈斧凿,深深刻入!
鹿呦已飞身掠至坑边,素手连扬,混了药粉的泥土簌簌落下,迅速覆盖三具忠骨。
她动作快如穿花,目光却始终锁住手中那半枚金符,脑中飞速推演:段九的人既知此地,为何只翻碑不掘尸?是未寻到确切位置?还是…另有所图?
“三百三十口之墓”最后一字刻成!
陈潜收指而立,指尖殷红,石粉沾满袍袖。
整座巨碑肃穆如山,十一个大字深嵌石骨,在磷火幽光下泛着冷硬的铁灰色,仿佛三百冤魂凝聚的呐喊。
他后退三步,巨碑,缓缓躬身,长揖及地。藏青背影在夜色中如孤峰峙立。
“衡山英烈在上,”
陈潜声音沉厚,字字如金铁坠地,撞入沉沉夜色,“陈潜在此立誓:传承不负,血仇必偿!待扫清奸佞,重光山门之日,必以仇寇之颅,祭奠诸位在天之灵!”
“潜哥哥。”鹿呦的声音如清泉滴落寒潭,打破了死寂。她水蓝的身影悄然移至他身侧,递过一方素帕。
陈潜接过,默默擦拭着指尖沾染的石粉与血渍,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沉痛与肃杀。
他目光缓缓扫过新堆起的坟茔。三具忠骨,连同那三百多口未曾谋面的英魂,都深埋于此。
宋彦志最后那癫狂的笑声,仿佛还在夜风中呜咽回荡。
衡山派,这座曾雄踞南岳的武林巨擘,竟落得如此下场!血仇如炽,灼烧着他的肺腑。
“此间事了,”陈潜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铁交击后的余韵,“是时候去会会段九了。”
他抬首,望向东方天际。那里,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正悄然撕裂墨黑的夜幕,驱散着乱葬岗上飘忽的磷火。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鹿呦轻轻颔首,素手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鬓发,眸光清亮如星,映着渐亮的天光:
“潜哥哥说的是。我们来此,本为寻阿篱妹妹与贺兰雪的踪迹。衡山剧变,血仇深重,但贺兰雪行踪诡秘,阿篱妹妹下落不明……”